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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奇人奇行谋奇缘 危楼危廷画危情 故人重逢(三)

逆潮孤旅 喻晨轩 16249 2025-06-24 12:26

  体摇摇欲坠,娇儿一声惊呼,慌忙将他扶住,缓放坐于地上,更置自身安危于不理不顾,竟然在堂上为他灌输真气运功疗伤。高轩虽答非所问,却也公开承认了“迷恋娇娃”的事实。丘岱等三人面面相嘘,不敢相信世间竟有如此痴情奇男女。

  正当此时,楼外突然火光冲天,喊杀之声四起。紧接着堂外也有了打斗喊杀之声,先前一直跟随在娇儿父亲身后的家奴,此时竟带一队黑衣人马从楼外向大堂中杀将过来。他手舞一条狼牙大棒冲在最前,早将前来阻挡的帅府亲兵侍卫打翻数人,又将程嵩、张岩等击退,大步向堂内奔来的同时,口中喊道:“主公、主公何在?”闪眼突然看到小主人娇儿正盘膝坐在高轩身后,不觉脱口惊呼:“公主,奴才罪该万死。”待奔到近处才发现,原来受伤的只是高轩,反是公主在为他运功疗伤。方放下心来,又觉不对,“高轩既已受伤,那必已经历一场恶斗,主公可别…,主公、主公何在?”喊声未歇,忽听一个声音平静而道;“慌乱什么,大呼小叫,成何体统。”随着话音来向,丘岱寻声看去,旦见,西北角天字阁雅座中缓缓立起、走出一人,赫然才是正需围捕的那出资论画公证人。只是,此时已脱去了那身南朝官场便袍,恢复了他青袍客的本来面目。

  家奴一见到他,急忙翻身跪拜于地,口中喃喃而道:“陛下龙体圣安,奴才罪该万死。”随着家奴的话语,堂上一片兵器落地的清脆响声,程嵩、张岩、田岭等人一脸惊恐惶惑、茫然不安。赵衡也连退数步,转目看向丘岱,二人以眼神交换着惊奇与困惑。就在此前一刻,丘岱的脑海中,不知为何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自己早生四十年,处于采石矶之战的情境中,自己是否能有辛、陆二老当时的胆识、气魄,毅然策划谋刺金主亮?他无从获得答案。但是他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今夜之事,绝非如此巧合,也绝难就此了结。正在他心神不定之际,家奴及其主人的出现,似乎解开了他积压心中半月之久的猜测和愤怒,同时又似乎给他带来了更大的惶惑与焦虑。丘岱内心的震惊不亚于山崩堤陷。

  青袍客起身后,旁若无人般在堂中或手摇折扇,眺首窗外;或负手于背,度步沉思。直到娇儿发出惊喜呼声:“父皇!原来父皇果然一直在此。”他转目看去,似乎这才发现女儿正为高轩灌输内力疗伤之事,不禁大惊,“这还了得”。一跃而上,手中折扇飞点,想立即封闭女儿身上的重要穴位,可触手之处竟被强劲的内力反弹而回。他心中一愣的同时也看到二人头顶之上热雾蒸腾,颜面上虽热汗淋漓,却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竟分明是同时进入了修练内功臻于出神入化的高深境界。但因爱护女儿心切,生怕出现偏差,更不及细想,口中说着:“怎会如此?傻孩子,你二人虽练的是同门武功,但内力修习之法却男女有别,怎可如此蟒撞蛮干?”说话间扔开折扇,双手抓向女儿手腕欲将她拉开。不想触手之瞬间,忽觉自身内力突然奔涌外泄,大惊之下,急欲撤手,却发现抓着女儿的手竟似被吸住一般,哪还撤得回来。就在他觉得左手内力外泄的同时,又有一股内力通过女儿身上向他右手猛然反击过来,一时间,他只觉天旋地转,身体竟被横抛而起,撞向堂柱。高轩、娇儿大惊之下,内力立即自然内收,一起跃身而起。

  娇儿扶起父亲,焦急而问:“父皇!怎会如此?父皇可曾伤着?”青袍客看着女儿全心关切之态,颇感安慰,摇了摇头,示意无事,可内心却深知此次内伤非同小可。继而转看高轩,见少年非旦已然恢复了先前所受之内伤,而且通过此一番巧合修炼,内力更得到了增强提高。他心中越发惊奇,不禁高声喝问道:“高轩,你道底是何人?怎会炼成逍遥派北宗灵鹫宫女流之辈的内功?”此话一出口,堂人众人一片震惊的同时,想到更多的只是,难怪高轩一身邪派武功高深莫测,呸!身为男人,原来竟去偷学修炼西域妖女的内功。

  高轩先听娇儿的父亲说自己与娇儿所练为同门武功,只是内力修习之法门男女有别,这本是任何一门内功修炼到高深层次后的正常之理,并未引起关注。及至他突然加入后出现内力之间的自激,才引起警觉。回想先前,娇儿刚开始为自己灌输内力疗伤时,自己体内也曾出现过自激之力,只是其力异常微弱,迅速便被娇儿的内力制服。其后自己的内力与娇儿输灌过来的内力一触即合、融为一体,迅速流转周身,不仅起到疗伤恢复之效,而且渐渐循环回转,反转入娇儿体中,相互带动着迅速进入修炼内功的高深境界。可为何她父亲加入后,竟造成如此强烈反击?内力间的自然反击,可是伤害极大,娇儿父亲可是为了解救女儿和自己免遭这一可能出现的伤害,才造成自己受伤的。心中既感激又觉歉疚,一时不知该如何表达。

  高轩看着娇儿父女,想着先前的问话,心中暗想“我虽在西域天山五年,除哑奴外却从未见过任何外人,何尝学过什么北宗逍遥门的女流功法?”想到哑奴,突然心念一闪:“自己现在武功中的大部分内力跟基,本是从雪峰峭壁上的神秘崖洞中,那刻绘于洞壁的图形和简短文字中自学自悟而来。当时自己秘密修炼这门武功,本来只想用来对付那既凶恶又丑陋的哑奴,以便早日击败他,逃脱他的看管和监禁,谁知其后却和他成了忘年生死之交。现在想来,那些刻画的图形不分明全是女子装束吗?”想到此,他口中不由自主喃喃说道:“莫非那还真是灵鹫宫的武功?”

  青袍客的问话刚出口,突然看到丘岱、赵衡转向高轩并急切等待回答的神情,心中便后悔自己多此一问。暗自斥责道:“此番南下确是太轻贱南人无才、过余冒险了。眼下此伤非轻,千万可别再引起致命旧伤复发。在此关键时刻,难道还要将高轩推向敌方吗!”待高轩的自言自语方说完,他便已抢先一语双关而道:“如此看来,倒真是天意冥冥、机缘巧合,此份祖业要由轩儿来效法当年师祖虚竹,重振我门声威。”他此话一出口,堂上一片惊鄂、议论的同时,不知有多少羡慕、嫉妒的眼神看向高轩。一时间,旦听得:“啊!呀!什么?大金国天子原来和他竟同是逍遥门下?难怪如此!唉!这,可真是何世修得如此宏福齐天?从此青云直上,扶摇入宫!、嗨!人家那是攀龙得道,附凤有术,你能比吗?是啊!风流才子,果然目光独到…”

  高轩初听其言,想起自己在海上时曾听闻过,虚竹乃是百年之前,原少林派中一个默默无闻之小和尚,后因机缘巧合成为一代大侠并执掌逍遥派掌门人之职。这与眼下之事有何关联?何况,区区一个武林江湖人物,值得此帮朝廷官员如此追捧、羡慕?待其后越听越觉得这些话似乎不像在说古人,倒相是在恭维堂中之人。再看到娇儿已是恼羞成怒的样子时,方才猛然惊觉,原来众人羡慕、嫉妒、挖苦之语气所指的的并非是古人,进而讽刺、虚落、漫骂的分明是自己,心中不由勃然大怒。

  正当此时,又听得赵衡问道:“高轩,先前那话(画),你可想好?可别一失足成千古恨!”高轩盛怒之下,那还记得先前他说的什么“话”,只理解为论画的“画”,接口便道:“我早说过,便是大金国当朝天子之作,尔等何人相信?非要当祖宗之物争来抢去,自取其辱。眼看骑虎难下,便又生杀人灭口之心。尔等小及玩物,大至国事,何尝不是如此处置。丘大帅丘伪君子、程招抚程大奸徒,你二人休走,胆敢将北固亭惨案真相公诸天下吗!”他积压心中日久的愤怒蓬勃而出,哪里还顾及其余之事,左臂一挥,掌力远劈程嵩的同时,袖中一管碧绿长笛点向丘岱。早被赵衡、田岭挺剑接住,程嵩、张岩也加随之入战团,以四敌一,将其围于核心。一时间,大堂之上刀光剑影、拳打脚踢,一场恶战。高轩力敌江南四岳,毫无惧色。

  娇儿跃跃欲试,早有心上前相助高轩,却见父皇脸色不对,且直看着丘岱的反应,便也向丘岱看去。旦见丘岱突然坐下,猛一拍案,暴声喝道:“都给我住手。”赵衡、程嵩闻声跳向一边,高轩亦停止攻击。丘岱环视四周,目光停在高轩身上,缓声说道:“高少帅欲取丘岱之命方肯了结今夜之事?此有何难,只需高少帅答应丘某一介请求。”此话一出口,满堂惊奇。又听丘袋接着说道:“高少帅了决丘某后,可带丘某首级前往北固山,丘某有封遗书寄放于山涯秘洞之中。少帅怀盖世之才、见书之后,自知如何行事。丘某死而无憾矣!”高轩一震,观其神情全无半分虚假与做作,心中无法不信。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正茫然间,只听得丘岱转向娇儿父女说道:“此番计谋,阴差阳错、诸般巧合,因缘际会,实天不助我。丘岱亦闻,金邦先帝世宗爷,自身修德极高,一贯节简朴实,仁慈圣明。自登基后:力挽狂澜、改革弊政;高瞻远瞩、南止侵宋;恩威并施、北定西辽;励精图治、强国富民。短短二十年间,将狂妄好斗之金主亮扔下的半壁残破河山,治理成‘大定盛世’的繁荣强邦,被尊之为‘北国小尧舜’。得有如此成就者,岂是南朝诸帝所能比拟。当今陛下完颜璟,乃世宗太子允恭之次子,少年博学广才,兼修文武各道,精通诗文词曲,尤善工于绘画。且其心机灵智至极,其先父亡故后,在皇室子弟皆热衷于汉化时,竟能一枝独秀,转而反攻女真金文典籍,深得祖父喜爱,续而继承大统。陛下初年,可谓天纵英才、继往开来,雄姿英发、威仪海内。金邦得有帝王如此,宋室又岂能靠侥幸取胜。可恼丘岱眼拙,竟以鼠笼困虎,安能不贻笑天下。实自误与陛下沙场一决雌雄的颜面,开罪之处,还望陛下海涵。”言毕,丘岱突然跃身而起,一头撞向堂柱。高轩扑

  到跟前时,旦听得他口中喃喃而道:“小子,好自为之,勿负一身才学识志。”随后气绝身亡。

  就在不幸惊变发生之际,一位白须老僧飘然进堂,他手执一柄方天月牙大禅杖,其重不下百斤,竟能足不贴地般飘然进来,足显功力非凡。老僧看着丘帅遗体,一声轻叹:“子岳,为师误你一生,汗颜以见故人。今夜躺倒之人,本该为师此老朽无用之躯。”此时,旦见青袍客缓步上前,对着丘帅遗体躬身施礼:“丘帅,真国之士也。孤始领略南朝英雄本色,竟转瞬又失知音。哀哉丘帅、壮哉子岳。娇儿、轩儿,替父皇好生拜祭英烈。”俨然承认了自己乃是大金国当朝天子完颜璟的真实身份。娇儿未待父皇话完,早已曲身到高轩身旁,和他一道为丘帅整肃衣冠遗容。

  老僧双目炯炯转看金帝,旦见神态安祥、表情肃穆,似乎看不出虚拟做作之态,心中不禁感慨。正于此时,突听一人惊呼:“幼安!果是幼安乎?可想煞为兄竹虚了。”堂口众人中,随声冲出一人,正是金廷元老重臣党怀英。他几步已到近前,哪似先前请他出来评断画论时那般萎缩老迈。二人执手相拥,一时间都是热泪盈眶、恍如隔世。稍后,党怀英一声长叹,说道:“未敢奢望此生还得见师弟,但为兄总在宽慰自想,以师弟之雄才大略,沉毅深谋,断无于胜负未分之际,行轻生绝望之举,料定师弟必有惊世骇俗的图谋。”高轩听到此,不觉奇怪,抬头向老僧细看去,不禁几乎惊叫出声,“这不是辛老吗!稼轩爷爷他原来没有…”

  稼轩内心中的凄苦,又怎能与身为大金太傅的师兄倾述叙说。他一笑置之,感慨浩叹:“是啊!四十三年转顺即逝,多少夜,梦里还故乡。此一点心愿未了,如何舍得抛弃残身。”说话间突然转向金帝。党怀英正不知该如何引见,旦听师弟已坦然说道:“师兄所言的惊世骇俗图谋,倒实不敢担。老朽原欲不过就地打猎,围捕一只擅自撞入围场的北极综熊,不想弄巧成拙,竟然误困了…”说到此,辛老似乎在斟酌选词,目光却紧盯着金帝完颜璟不放。

  金帝目光与辛老相遇,不觉一惊,心中暗道:“果然是当世英雄,敢与孤如此逼视者,唯其一人也!你胆敢火烧孤的涟水县于前,孤就不敢到临安烧一把宋帝小儿的皇城?”故此,二人四目相对,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丝毫不肯让步。

  高轩自认出辛老后,心中越发对丘岱之死深怀歉疚。一直在想,丘岱死前所说的话,他要我到北固山,无非是要我自己去见仍在人世的辛老。那么所谓的北固亭惨案无疑只是一个骗局。为何要设如此骗局?莫非是为了诱骗娇儿父女上钩。可这一切又与自己有何关系呢?自己当时还跟本不认识娇儿,为何要让自己充当这一骗局的第一个受害者,成为谣言中北固亭惨案的制造者?自己成为这一受害者后对此骗局能有何助?思绪纷乱中,左手已被娇儿抓住,一看到她,高轩宁愿相信这一切全是天意,正如丘帅所说“诸般巧合,因缘际会。好在稼轩爷爷在此,过后一问便知。”如此一想,顿觉心下释然。忙拉了娇儿来到辛老跟前说道:“娇儿,我与你引见,此位江南第一大词豪,便是我稼轩爷爷。”心中正在为能为有这样一位爷爷深感自豪之际,突见娇儿全身一震,似乎颇感惊奇,慌忙参见行礼的同时,口中不觉也轻轻道了一声“小、小女子见过辛爷爷。”俨然是中原汉民女子的礼节。

  稼轩看着此番情致,不知为何竟突然联想到自己少年时经历的一段情缘,以及南渡后落下的终身遗憾。不禁暗叹“果然天生一对”,随即灵机一动:“事已至此,还能指望于谁?子岳何等沉毅有谋、坚忍不拔,尚绝望如此。面对此内焦外困,再不就此了局,南朝亡也!只是,如此一来,何颜面对故人。”不由又向爱徒子岳的遗体深情凝视。当眼神缓缓转回高轩和娇儿时,老人一语双关接上了先前的话题:“原是围捕一只擅自撞入围场的北极综熊,不想弄巧成拙,竟然误困了一对涅磐之凤凰。”目光如电渐渐移向金帝。

  第五节、金廷决策

  金帝何等精明,岂能听不出辛老此话的含义,可惜却完全理解反了。他转身对渐已积聚身旁的群臣道:“孤平生最敬慕英雄豪杰,此番南下原意不过一探南朝可有真正敌手。今夜得睹大宋英烈、才俊丰采,孤实大慰平生。可惜,丘帅刚烈,先走一步,未肯予孤鏖战疆场,一显双方男儿英雄本色之机会,实为美中不足。”话音刚落,堂中竟有大半人数,甚至连程嵩、张岩等都于不知不觉间跟着唱和应叹,似乎他们也为金帝深感惋惜。

  辛老内心不禁勃然大怒:“此帮昏官狗徒不似如此,子岳何以绝望!金帝何以敢如此张狂!全然藐视我宋廷无人乎?更似乎宋都临安早已划入金邦版图,公然在此称孤道寡。”可转而又一想,似此等庸官奴才,武不能安邦,文乏术治国,却是专善于捣乱误事,倘此时真动起手来,只怕临阵脱逃、甚至倒戈反击者不计其数。”好在,辛老又何尝听不出金帝的弦外之音,暗道:“好一厉害霸主,他急于脱身避险,却丝毫不肯示弱,反以话激将于我。我若让步,有损国威。倘若拖延,又难保节外生枝,后果不堪设想。金邦大队军马正在自己称之为‘北极综熊’的完颜宗浩调度之下,突然从海路延沿不断向钱塘江口聚积,一旦军马形成合力,势必全力偷袭、甚至围攻临安,且一部分精锐已经潜入此间。否则伏沙虎何以如此焦急赶来,是要显示他抢在宗浩之前的救驾首功,所幸他并无多少人马,更不愿主动先说出宗浩调兵于海路偷袭临安之事。若真拖延到宗浩赶到,慢说逼迫金帝答应城下之盟顿成妄想,恐怕此楼外楼将就此变成金军的临时统帅府。现唯一只有抢在金帝尚未全部明了局势之前,将其大局定下,逼其下旨退军。否则,以临安眼下的兵力及毫无防备的战力,宋廷真有倾覆之危。”

  老人急中生智,凛然而道:“幼安虽生北国,但南归已久,现职低位卑,实为一稼轩居士,然终是宋廷之臣。尊驾远来是客,本当奏明朝廷,洞开国门,恭候大驾,以为两国之君引见。无奈尊驾前有不速之客喧宾夺主的神秘行踪,后有和平使者高楼论画之巧合转机。故此,幼安于野,何妨以故国旧主之礼以侍;稼轩于朝,只可为邻国使臣之节相待。”

  金帝暗赞;“宋廷能于隆兴战后四十多年屹立不倒,全仗此人,真南朝之栋梁也!他此话不卑不亢,有理有节,又棉中藏针,口软心强,异常难缠。更且巧妙无比,将他自己一方准备不足、用人不当、仓促挑起战端、自取其辱等丑闻败行一笔带过,轻巧掩藏。反以,孤未经照会,擅闯入境大做文章。他如此行事,自然又比其徒丘岱的投机取巧要高明睿智得多。可天下之理也并非全由你南朝一方说了便算,你于宣战之前,偷袭焚毁涟水军,又何尝照会过。孤年前若非困于北漠蒙古崛起之外患,内绕于宠儿爱子夭折之苦楚,又岂容宋帝小儿张狂。”

  金帝振作精神以作搏杀准备的同时,目光环视左右,太傅党怀英七十高龄,虽满腹经纶、一身才学,理章治典、开明教化,自然绰绰有余,然却非治国之才,更乏安邦之能。前番自荐出使宋廷,虽是文人避武、力争和平,却也过于愚腐。竟被南朝韩府一帮黄牙小儿几番戏弄羞辱,便觉有辱使命,竟至推病不来面君。直到除夕夜宴后,孤于后宫单独问询,仍是隐晦其辞,不肯言明,反推听由孤自拿主意。他本为汉臣,不愿金宋开战,本无厚非。然而,你一相情愿又岂能避免战争。孤南下后,必是此老先生,唯恐再出意外,慌了手脚追过江来。结果又不知如何应变,竟弄巧成拙,使宋廷抗战派错而认定,孤就是借和谈之名,行离间之计的韩靖元。以至丘岱等人非欲设谋扑杀之而后安。他却怎知,孤在江南大饱眼福,早将南朝虚实看尽,又岂会自跌身份真与南朝和谈,而丧失此千载难获的一统天下之战机。但他毕竟是孤之太傅,“此耿耿愚忠,亦何其难得!”

  金帝目光转向另一大臣胡沙虎,他似乎方自江北赶来,以至满头虚汗淋漓,气喘吁吁。看他这数十年,养得膘肥体壮,哪还有其先父讫石烈志宁的半丝遗风与雄姿?却专擅投机取巧、踹度圣意。近来更是肆无忌惮地排斥异己,甚至欲涉足宗室后祠之争。其子伏虎高琪更是花花公子、纨绔子弟、图有虚名。令其开抚汴梁以观宋廷之变,居然会误信刺客之言,以致轻易撤抚。他现今急忙赶来,无非要显示护驾有功。看其似有话要说,却又犹犹豫豫,欲言又止,除夕夜宴上揭力鼓动“宋人不堪一击,奏请御驾南巡”的豪言壮语,真就被眼前的阵势惊吓之下忘到九霄云外了。孤早知其人作为不过如此,无奈朝中乏人可用,只好庸栋充梁,委以重任。故此,孤此番南下却偏不让他有持功而宠的表现机会,采用微服出宫,南下取道汴梁,再转折东入临安之法。就此二人,真若动武,非旦作不得助手,只恐徒增累赘。

  金帝的目光不由在群臣中找寻,却终不见自己身边智勇双全的重臣完颜宗浩的出现。他心中暗想,“既然胡沙虎已然到此,孤之此位皇伯,想必也就快到了。到时,孤皇伯侄里应外合,慢说突围轻而易举,就算乘其不备一举灭亡你这腐败的宋室,亦不费力。”想到触手可及的一统天下,金帝悠然自得。回想前番丘岱的评价赞誉,听着哪是何其顺耳,此时想来尤有痛失知音的感叹:“南朝非无才人,实宋帝不识人也。”说到识人善用、人尽其才,进而统筹各派、综合诸方,形成天子同流而不合污的帝王决策,心中更是不无得意。

  此番金宋开战,起初宋军于边廷骚扰之时,朝中议见极不统一。文官主和,出于怕事者居多;武将竭力主战,源自和平日久,武人位低,出于争功邀宠者不下其数。可谓各有说词,互不相让。但是,孤心中的疑惑不解:“宋廷昏聩懦弱,已往累战累败,却终颓而不倒,究竟是何原因?”,却使满朝文武无人能答。若非自己此番南下,亲眼目睹了真正江南才俊的丰采,自己又若何能答。故此,孤于开战之前,故示之以弱,好言相抚、遣使南下、汴梁撤抚,甚至不惜在朝堂之上装聋作哑、明贬暗褒力主备战的皇伯完颜宗浩,做出种种竭力避免战端的努力。无疑都是为了与南朝真正的对手抗战派周旋,以获取备战时机与国力。但是,如此一来,却使忠心耿耿,而且能力非凡的老皇伯受尽了委屈。自己此番放弃胡沙虎竭力奏请的东线战区,转而到皇伯的中线战区,也是为特意安抚老臣,不想竟然未遇。但从中线战局来看,远非如伏沙虎所言之乐观。

  金帝的目光不由又向大臣中看去,仍然不见皇伯踪影。想到此位皇伯原非自己近亲,乃是靠谱论辈而来,且其又终身未娶,故先帝世宗爷于二十多年前,便将孤之长兄完颜珣过继于他为子,好使他为国出力之后,予得安享晚年。皇伯自是感激不尽,竭力报效国家,远征西辽、东平内乱、南和宋室,一手促成隆兴和谈。为大定盛世奠定了国基,成为与开国元勋金兀术之女婿讫石烈志宁齐名的大金中兴之二位股肱重臣。如今志宁早已逝去,皇伯已然老迈,却又何尝安享得一日晚年。自宋骚扰边关以来,他实时不忘提醒,请孤早做战备。偏有如伏沙虎等一帮大臣,私自揣度孤心,妄评重臣,非要将边备与入嗣牵连并论。孤险些一时糊涂信以为真,自毁栋梁。想到此,金帝真有让平时一贯夸夸其谈的伏沙虎,此时就上前去与南朝真正的劲敌一较身手的想法,从而使其懂得天高地厚。孤看你今后还敢不敢有,欲替代孤之此位皇伯地位的野心。

  看着伏沙虎的窘迫狼狈之相,金帝一声轻叹。进而想到辛弃疾这一对手真是何其精明:“老儿眼看南朝国力不足、官场腐败不堪、战场一再失利,而自己眼下又官场失志,无法左右战局。于是便口口声声如何在朝在野,无非想以老儿江湖领袖的地位,采用武林比武决胜负的方式,来主持此场所谓的“开禧战和”。老儿自持有瓜洲渡南归救驾、立储之功,在江湖中素有“半个太上皇”之称的资本,便从此自以为真能“一言九鼎,傲视天下”。但于今夜之事,你也未免自视太高,过于狂妄。你又怎知,孤既能立中原而虎视江南,又岂有不知一统北国江湖武林之道理。你虽尊为忠义会之总舵主,孤更是贵为逍遥派大掌门,真要取胜于你一皓首老夫,总是不再话下。何况,你方高手丘岱已亡,田岭不过又一老儿,侍卫阿猛足可胜之;赵衡虽然新上任,却是宋室宗亲,留他一点情面,扬显我大金威德,亦何尝不可?便交由高轩和娇儿前去对付。别看你辛老儿竭力拉拢轩儿,孤之贵为皇帝,更是轩儿之掌门致尊,又有娇儿一层微妙情缘相牵,还怕他会被你拉去?纵再不济,我方三场两胜,总是大局已定!便是以此法一战,孤又何惧之有?”

  想到一统江山将由自己独步天下的逍遥神功展开头阵,以江湖传奇的独特方式一战而定江南,从此为武林增添千古佳话,金帝心中立刻激起万丈豪情。唯一颇感遗憾的只是,皇伯完颜宗浩未能及时赶来,观此决定乾坤之辉煌一战。

  金帝暗提内力,以作搏杀准备,不料竟是一阵天旋地转,心中之惊骇真不亚于山崩地裂。想来必是由于先前同门内力阴阳反击的后果仍未消除,生怕引发旧伤,不敢再运内力。他内心焦急万分,表面却镇定自若,目光看着高轩正与娇儿亲亲热热,怎么也看不出像心怀险恶之人。心中困惑:“难道真是天意?不!孤从不相信师门中那什么神秘的阴阳接替法则。今夜之事怎就会如此巧合,竟就会遇到自己武功内力修炼法门的天敌,逍遥派北宗灵鹫宫女子内力功法?”进而想到:“孤之武功内力根基可是由皇伯传授,不知他有何方法可化解?”目光急忙向众人中寻找,颇觉奇怪与疑惑,“孤之此位皇伯,终日都在忙于何事?竟致孤南下到汴梁也难见上一面。”正思绪纷乱间,看见女儿似乎正与高轩有何争执,高轩正在轻声劝说。金帝嘴上暗说:“高轩天真浪漫,更有女儿一层,岂能对孤构成威胁。”心中却忍不住在想:“越是单醇之人,越易被人利用。他慕后之人终究是谁?孤可别落入了同门相争中,那神秘死敌的圈套。此事必须得尽快查明真相。”

  辛老心中焦急,自己已对金帝挑明了话题,并尽其所能提供解决之策。但对方却一直未作回话,或许也正在拖延时间以待救兵。便加重话语压力:“稼轩深知,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可上使若拿两国和谈大计视同儿戏,污辱我宋室君臣。我朝国力虽弱,然亦不乏忠义扑死之士,自会请上使看清南朝之民,如何以国共存亡。”

  此话在金帝此时听来,无异于直言相告曰:“即使杀不了你这金邦皇帝,难道还不能将你扣为人质,直道战争结束。”一想到要如宋徽宗、钦宗一般,被扣为敌国人质。他心中的震惊无异于天塌地陷,暗恨道:“以其这样,你等反不如杀了孤,那还图个清爽、干净。”他心中越发迁怒于身边之臣,就差大骂出口:“尔等一个个直似死人一般?就孤一人之天下?孤一人独撑到底?”他此时又怎会想到,此祸因其实植根已久。

  本来,金廷这帮元老大臣也并非他想象的如此昏庸老迈、诸事不济。起因在于,完颜璟登基即位于大金“天下大定”的繁荣昌盛时期,他又是少年博学、志向高远,自然不愿墨守陈规,急于欲突破先帝,有所作为。故此,于朝纲、国策,政令、事务等诸多方面常喜标新立异。故常使得群臣元老始料未及,又琢磨不透其内心想法,做起事来经常事与愿违,不合圣意,得不偿失。一时之间,朝堂之上人事更替频繁,人人畏忌。时间一长,自然形成了众臣不敢亦不愿承担职责,诸事皆由帝做主,顺其心意执行之的习惯。好在天子雄才、精力旺盛,继往开来、励精图治,国事亦蒸蒸日上。

  然而,好景不长,十多年后,金帝正宫皇后早逝,生葛王完颜忒邻的汉贱民之女,李师儿日渐得宠,成为并非皇后却胜过皇后的后宫之主李元妃。于是持宠而傲,渐而干涉朝政,更有其娘家外戚专制,权势熏天,引得女真元老多有不满。一时间,女真与汉民两族矛盾日益激化。金帝又偏好奢华与巡游,于各地广建行宫,遍络天下珍奇收藏其间。更因金帝才学广博,常与有一技之长的文人雅士饮酒、吟诗,抚琴、品画,歌舞清平、通宵达旦,渐疏于朝政国事。于是上行下效,女真贵族官宦浮华成风、奢靡日盛、腐败滋生。猛安谋克子弟好逸恶劳、游手好闲、夸夸其谈。举国上下弃武修文、崇尚虚礼、不务实际。偏在此时黄河决堤、陕西地震,灾民遍野,人心动荡。短短数年,尽将前番大定盛世的硕果消耗殆尽,国库已显空虚。种种迹象均在暗示,大金国即将由盛转哀。

  内忧已生,外患更起。大金北疆漠北草原揭起一支游牧部族,起初忙于各部争雄,仅是在大金北疆掠夺骚扰,历代先帝也曾恩威并施、剿抚共用,终因其族居无定所,且民风野蛮,难以驯化和剿服,反使局面越演越烈。至金泰和五年(1205年即开禧元年),乞颜部族首领铁木真一统蒙古塔塔尔、蔑乞、克烈和乃蛮等各部族后,在斡难河源头自尊为成吉思汗,大有虎视中原的雄心。金帝出师征讨,几遭失败,亲往北疆巡视,竟又遭到蒙、汉二族高手伏击,险些丧命,终至落下致命内伤于身。

  回朝后不久,金帝唯一所剩的独苗爱子,刚及三岁的葛王完颜忒邻竟又无端夭折,致使皇位后嗣无人。经此几番磨难打击,金帝几乎心灰意冷,颇为相信天命之说。同时,皇室宗亲、宫廷元老看到嗣位空虚,有机可乘,各在其子弟中物色入嗣进围的人选。为此相互争斗之势亦由暗转明,进而公开邀功争宠。金帝起初稳坐静观,以此调动激励各派诸方以为已用,偏其后事态一发不可收拾。使得金帝的猜疑之心也越来越加重,干脆谁也不信,常到太庙、山陵、神店、道堂等地祷告以求后嗣。一时间,僧道神玄之学盛行一时,越发荒于政务。

  正当此时,宋廷韩府欲立盖世之功以自固,不断在边境挑衅,甚至于开禧二年五月,颁诏北伐公开宣战。金帝仍只做装聋卖哑、视而不见,任其糊为。直到年终,突闻后宫承御贾氏与范氏都有了身孕。金帝一喜,方振作有为,以对外敌。为避免像上次大张旗鼓北巡遭伏击的惨痛意外事件再发生,同时,也使自己能看清真实的战争局势。决定只带上唯一知情,且死缠不放的女儿天骄公主及大内贴身侍卫阿猛,便微服出宫,南下私访。不料,竟又玩过了头。

  金帝自己心中何尝不知,今日之大金正如眼下之自己,外表强悍,内体却已丧失武功。大金皇朝自然是在强盛而骄、浮华日升、奢靡成风、腐败渐起的不知不觉中,一点点丧失了昔日女真民族剽悍勇猛的善武精神和质朴刚醇的民俗风习。造成这一切的诱因又是为何呢?自己之前也曾自觉深思熟虑过,何尝又未采取过措施、方法,试图力挽狂澜于未倒。然而,其后的效果却常是舍本逐末、不得要领,结果越演越烈,一发不可收拾。直到今夜听到高轩所言,方知其乃植根于女真民族之汉化。此话初听起来,颇觉大伤自尊,然而仔细想来,句句皆为金玉良言,似在有意点醒于孤。可是,孤之于此大金汉化又何尝不是在不知不觉中自我推行,又自我反对,时常自相矛盾。孤自幼便深慕大汉文明、接受中原教化洗礼,可在登基前,却不得不为迎奉先帝老皇世宗爷的喜好,改而攻读金文典籍。

  想到此,不觉心中一动:“咦!此话似乎也是丘岱所说。他怎会对孤之旧事,知道得如此详细?”进而再将丘岱的话,及当时的情景一一联想对照,不禁猛然惊悟:“他一个敌国之帅,且其心已决死之人,哪有无端为孤大颂赞歌之理?唯一原因者,他明知孤之身份,却假装不识,意图黑杀于孤。后因未看出孤之武功自激,自误以为不敌而绝望自杀。偏却还口称‘阴差阳错、诸般巧合,因缘际会’等语来掩盖丑行,推卸罪责。可恨南朝之人竟如此奸诈、虚伪,居心叵测,实为死有余辜。”想到此,先前听来何其入耳的丘岱之言,此时想来竟似句句藏阴谋、字字如刀剑。对于辛老先前所说的话更是认定为“竟以人质相威逼的无耻行径”。心中愤怒已极,却更不敢暴露出武功自激的一丝迹象,只得坐待皇伯宗浩赶来。

  此时他满心思全是南朝宋人对己的阴谋、奸诈,对先前本己肯定的许多事,复又否决之,猜疑之心死灰复燃。看到高轩竟能将先前娇儿对他的不满和争执迅速化解,都觉得“这个高轩确是能力不凡,且武功怪异、来历不明。他偏在此时出现,竟无巧不成地破了孤之内功!天下哪有如此巧妙奇遇之事竟全聚于今夜?他道底是何人?究尽欲意何为?孤可别被他的外表假相所迷惑,而误了江山社稷和万乘尊位!”再看高轩身旁的娇儿,二人复又有说有笑,全然不知眼前生死忧关。他不禁焦躁异常,恼怒而乱发暗恨:“真是女生外相,关键之时,全无用处。若是那几个不幸夭折了的皇儿,旦凡有一人在此,孤何至于如此无助。不行,还得等到皇伯赶来。”转目再看,仍是失望,心中不禁疑惑顿生;“老皇伯究尽被何事滞缠无法分身?他是否会因战前、战初受了冷落和委屈,而怨恨于孤?还是…他若不到,孤今夜险也!实在不成,终得尽快离开此不祥之地。”

  金帝继而又想:“孤既武功自激,战已不能,只可谋和。然听老儿之言,并非就无可能。只是,孤受困于此,自难以求公平。历代箸史之官,皆认汉为正统,孤今虽踞有中原,终被认定为外族入主。日后史官之笔,难有公正待孤者,自不会提宋违盟以前,犯孤边境,遭孤反击而谋行刺之事;反而言孤举金国之力南侵,败而为城下之盟。此实为千古之冤矣!何况,单就今夜而言,若果真如此,宋人自是求之不得,而孤岂不成了自送上门与宋廷谋城下之盟。孤一代霸主之颜面何存,更愧对大金历代先帝寝陵…此策绝不可取。”

  正当此时,田迈大步闯入堂中,向赵衡低声耳语了一番。赵衡面有变色,转向辛老,正欲也似田迈一般向前耳语,忽被老人的暗示所制止。辛老抢先说道:“金邦东战区主帅胡沙虎人已到此,他的军马攻击临安,本在预料之中。今夜事已如此,无非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你我之辈、于朝于野、卫国保家,责无旁待、死亦何憾?”话到此,语音一转,目光看向高轩和娇儿:“只可惜了!此一对无辜儿女、薄命鸳鸯!”随后连连叹惜。

  赵衡看着伏沙虎满脸虚汗、张口结舌的慌张像,立时会意了辛老随机应变的机智与反客为主的胆识。于是,赵衡立即火上交油,凛然而道:“传丘大帅遗令,凡我大宋军民,今夜同仇敌忾,誓与金敌共存亡,血战到底。”伏沙虎自知自己所带人马,不过随身亲兵,真若动武,自身难保,如何护驾,大惊之下几欲夺路先逃。无奈前有宋人挡路,后有圣主雄威,不敢妄动。却越发不肯说出宗浩已调兵钱塘江口之事,以免使圣上更高抬宗浩而贬低自己。

  党怀英眼看事态到此一步,似乎越演越趋于复杂,再也顾及不了自己早已立下:“汉臣之中不议武,女真臣中不论文,皇帝跟前不言政”的自律格言,抢身而出,高声说道:“我说,师弟辛弃疾,你先前所说之,‘在朝为稼轩;在野为幼安’之话,现在可还果然算得了数吗?”他此话一说出口,满堂之上无不奇怪,人人集精会神看向他师兄弟二人。旦听得辛老一笑而道:“果然还是师兄高人一筹。但要看师兄问我辛弃疾在何事上说话,在何事中做主,因何要说了话算数。然而,辛弃疾目前只能单独对一人一事可以做主,因为,此人非朝非野,不在辛弃疾前番所说之列。但是,老夫仅为建议,是否采纳,还得悉听尊便,更要看她本人是否愿意。”党怀英抢着问道:“师弟眼下可对何人、何事做得了主?又有何高策可赐教于、赐教于师兄我?”弃疾回道:“赐教哪里敢担,只是大战在际,师弟实不忍看伤及无辜,故特为此位非野非朝之小女孩儿颇感惋惜。因而,有此一方之建议。若师兄一方亦无异议,若此女孩儿她自己也愿意,便可自行离开此血腥之地。辛谋自信,此间还不至于有人阻挡于她。”

  大金君臣听完此话,震惊之余,不禁对这位老僧肃然起敬。金帝初听此话颇觉饶舌绕口,心中暗道:“此师兄弟二人和等才学,此番对话,却怎如此缠杂不清、含糊其辞?且一问一答颠来倒去、重重复复,却又全无实质内容,似乎满口废话?慢说汉语或我朝金文,便是契丹辽语、西夏国党项语,就连突厥语、吐藩国语等,只怕也无如此言谈语法,到底是和用意?”直到听到辛老说他只可做主放走娇儿,再一一联想他前言后语、话意内含,方才恍然大悟:“好你个辛老夫子,果然是当世高人!原来你早知结局如此,却不肯直截了当,将此唯一可行的解决之法告知于孤。非要通过含沙射影、拐弯抹角之法将难题先推之于孤,自己落个乐于奉陪到底的清高架势。害得孤先前绕偌大弯路,险些自误。非到此千钧一发、万不得已之际,他决不降低身价。”

  金帝内心不无感激:“辛老不欺孤也!”但终是不敢确定,以言试探道:“孤…”突觉失口,忙环顾左右以掩饰,其后方忐忑而道:“昨失眠,夜读《三国志》,至张飞挑灯夜战马超一段,其曰:二人皆已力困,超诈败而去,飞赶至城壕,超暗拔飞锤掷之,飞躲过;飞亦张弓射之,超亦躲过。刘皇叔见之,急骤马而出呼曰‘孤以信誉立天下,不宜使诈。超乃天下英雄,孤甚敬之。今夜可退,明日再战,孤决不追袭之’。古人真豪杰也?”

  辛老欣然一笑,从高悬紧绷的内心中长舒出一口气。坦然回道:“老夫倒甚为赞赏孔明治军之道,他素知云长仁义慈悲、有恩必报,却居功自傲。故令其立军令状而守华容道,非卖人情于曹也,实惩治云长之骄也!”金帝被迫放弃武攻之道后,文治之智自生,岂能不明其意,心中暗道:“以孔明之雄才大略,哪会拿刘皇叔之江山为儿戏来惩治云长之骄。实属东吴在侧、周郎未死,曹操倘若先死,皇叔羽翼未丰,非旦难统中原,反成唇亡齿寒之势。东吴何人牵制?西蜀霸业怎成?辛老故意正话反说者,一是他先前所言之‘南归之后便是宋臣’。他亦何尝不知蒙古揭起,危害非轻,大金在北,可先为宋廷屏障。无奈他在南朝官低职卑作不得主,如此明显倾向于孤的话,自然只能遮遮掩掩、正话反说。弄不好还只能将孤交予宋廷,也非他情之所愿。二是多少顾念故主之情,不仅愿效云长华容放曹,还为孤留足了颜面,但必须是以在野的江湖方式来了结。如此一来,自然是由他一人说了便算。”

  金帝想到此愈发钦佩辛老,“此人正是南朝当今孔明,倘若此战一直是由他掌握,孤性命何保?这战若何还能再打!”进而又想:“既为江湖,便无那扔人毁面、更损国威的城下之盟一说。且孤非臣非民乃是皇帝,也可同娇儿一般算作非朝非野之人,只自己不予说破,旦与辛老心照不宣耳!此间之事,顶多放出一人,自认江湖越界,误闯码头,犯了规矩。又何妨作个姿态,下旨停战,留下一人,双方议和便是。”想好一切后,金帝环顾众臣,只盼旦凡能有一人此时站出,搭一架台阶,自己便能顺势而下。

  金帝目光向太傅党怀英看去,心中不觉一动:“他分明尚在额首浅笑、踌躇得意之际,为何与孤目光接触,立即捡容整肃、低眉顺眼?此十多年来,他每次见孤,何尝不是此态。孤几乎早已忘却,早年予孤启蒙之时的太傅当如此番偶现之神态。然而此一切之改变,不知从何时而起?孤一直以为太傅缺乏治国之才,原来竟是大智若愚!他能于千斤一发之际点醒于孤,自不缺搭梯之法。只是如此一来,于宋人面前尤显孤大金之窘迫难堪。”想到此,金帝目光转向伏沙虎,却见他恍惚若梦,不知焦虑于何事?见他恍惚若梦,不知焦虑于何事?

  正在金帝无可奈何之际,忽见娇儿已款款而出,走至稼轩跟前,盈盈拜倒,口中说道:“逍遥派第十二代掌门坐下大弟子王娇,参拜忠义会辛老舵主。此番我门中师徒三人,未经引见,误闯贵帮禁地,虽为无意之过,却也因误会而冒犯贵帮尊严。恳请辛老舵主主持武林公道,我门甘愿领受江湖责罚。”娇儿自从知道所来老僧便是忠义会总舵主辛弃疾后,心中便再无一刻安宁。先是在想,他真是轩哥的爷爷?听说他可是一贯铁面无私!后来得知他更是丘帅的老师后,越发不安。想到他若要替徒儿报仇,必不肯放过轩哥哥,这可如何是好?故此,她几次要拉高轩快离开。高轩偏是不明其意,她又无法当众直言,二人几在堂中翻脸,后复又和好,竟全未注意到正事。

  直到田迈入堂,辛老声称“玉石俱焚”,方才重又引娇儿起对堂上的注意。她忙向父皇看去,竟发现父皇面肌抽蓄,似有内功走火入魔的征兆,却还在强作镇定。她知道是先前同门内力自激已引起旧伤复发,一时间心中焦急万分,正寻思如何脱身之方法时,忽听到了党老与稼轩的对话。她心中所想之事,无需像其父那样必须通盘考虑。故此,自然能由辛老所说的“自己属于非朝非野,可以做主放行”等话意中,马上联想到“父皇又未尝不是非朝非野之人”,只是她从未注意到辛老最初所言的“稼轩在朝、幼安在野…”之话。故此,一直在琢磨后边说的那句“在何事上说话,在何事中做主,因何要说了算数”到底是何意思?

  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时,突然一眼看见高轩此时斜插于后背腰间的长笛,恍然灵犀一动:“不为此音(婚),何来此园(缘)!可此话又若何当众说得出口。轩哥若早将此笛亮出,何至引来如此风波。”进而又想:“必竟是自己误闯入人家地盘,又为画轴一事开罪于张岩、程嵩、牵连进丘帅,闹得他知道父皇身份后,自觉无法交代而自杀。辛老乃江南江湖领袖,又是轩哥的爷爷,不为徒儿寻回公道,自难维持身份。若要责罚轩哥,又恐开罪于我和父皇,于宋廷招灾,故反复强调要以江湖方式了结此事。现在与其看父皇在此受罪,耽误了医治时间,不如自己将责罚承担过来,大不了此画轴不要了,只当赏他等就是。何况,自己一个小辈,日后与轩哥成了…”想到此娇羞满面,终是毅然而出,做出一番作为。

  辛老万未想到,一小女孩儿非旦不愿自己先走脱离险地,竟能做出如此勇于承担、共赴危难的举动。且心智如此冰洁聪慧,全然避开国事不谈,专挑江湖误会来入题说事,竟能一举化解两难处境。此不正是自己所希望的最好解决之道吗!老人心中感慨:“轩儿果然眼力非凡。大金有帝王及其家教如斯,韩府轻起边衅,宋廷岂有不败之理。”一时间,辛老反不知该如何是好,扶起娇儿的同时,目光看向金帝。

  金帝见此情形,本是自己最希望获得的下台之梯,偏却是因为自己的大臣无能,以致逼得公主忍辱含羞求于对手,自觉有颜面失光之感,不禁也愣在了原地。就在此时,忽见贴身侍卫阿猛挺身而出说道:“弟子请大掌门赐袍”,金帝心中正烦躁,竟未明其意。阿猛焦急,转向辛老,朗声而道:“逍遥门弟子阿猛,擅自误闯忠义会禁地,冒犯尊严。且与贵会丘大掌堂过招时,已然武功被废。蒙忠义会辛总舵主宽宏大量,不以深究,实感激无尽。然而,自觉误会既生、错己铸成,无颜复立世间,自愿以死谢罪。还望辛总舵主承全。”言毕,竟一头撞问堂柱,身体与丘岱尸身紧紧相拥,目光却向高轩看去。

  高轩急忙抢身上前,旦听他断断、续续言道:“主公和公主,便、便托负阁下了。”随后气绝而亡。高轩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至此似乎方才明白,丘岱元帅、稼轩爷爷、公主娇儿、和此位义烈护主的仆人,所说的那些话、所做的这些事,都是为了避免继续再打打杀杀。

  金帝起身缓缓走至阿猛身旁,娇儿助他将那一领青袍脱下,慢慢覆盖在阿猛尸身上。金帝不无感慨而道:“天地只为浩气存。辛老舵主当世豪杰矣!本大掌门又岂敢以俗礼视之。”说话间,以江湖后辈参见前辈之礼相待后,方才转向群臣说道:“传本掌门信令,凡南下门人徒众,一律北返回归,未得信令擅自行动者,一律杀无赦。”

  此是金帝自辛老提出解决之法后,给予的唯一正式回话。然而,此又何尝不是大金朝廷对南宋韩府所发起“开禧之战”的艰难应对决策。

  辛老一语双关回道:“人间自有真情在。逍遥大掌门一诺千斤、造福天下,万民幸甚。唯愿此间之一对新人,经此一历,如凤凰之涅盘,尤得再生。忠义会满门上下,恭送大掌门北归。”

  伏沙虎似如获大赦般,领了圣意匆匆而去传宣。

  (二00九年四月十六日,笫二章完稿)喻晨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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