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赵寿出去的这一小会儿,蒙毅这才彻底放下了包袱,开始与蒙恬聊起了在咸阳的日常,语气也不似之前一板一眼那样,变得轻松了许多。但在提及廷议之时,依旧能听出其言语中的凝重。
“中车府令行事如此乖张,仍能讨得陛下欢心,毅......着实不解。”蒙毅看了一眼公子,这才恍觉此非兄弟二人密语,话到嘴边了又临时改了口。
扶苏怎不知赵高与蒙毅之间的矛盾,知道其意有所指,但碍于自己在场不好明说。
扶苏望了一眼蒙恬,在得到肯定的眼神后,才出声道:“我以为此诚陛下对蒙氏所赖也!”
“何以见得?”
蒙毅有些不解。
还真是身在山中不见山。
扶苏心中叹过一句后回道:“陛下果真不知中车府令之罪?
陛下既知中车府令之罪又为何令上卿察之?
陛下既已令上卿察之,又怎会不知上卿不敢枉屈法律,判其死罪?
中车府令死罪,陛下赦之,上又怎不知其对上卿怀恨在心呢?
此间纠葛,皆因陛下而起,陛下又怎会熟视无睹呢?”
这五个反问一一抛出,令蒙毅陷入沉思,而蒙恬则好似早有预料,相对于锁眉的弟弟而言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贤弟,你可知王翦向上索财所为何意?”见蒙毅半天没转过弯,蒙恬这才开口提醒。
所为示忠。王翦将好财贪色为把柄亲自将其送入秦皇手中,好使其放心用之。
蒙毅回过神来,不禁感叹一声,“没想到我蒙氏亦步亦趋,也走到了王氏这一步了。想来无论毅是重判,还是轻判,其果难变矣。无非是把柄与仇敌两害取其轻罢了。”
“非也!”
扶苏正色道:“上卿重判,则陛下愈信。陛下愈信,则上卿愈重。倘若上卿像今日这般畏手畏脚,瞻前顾后,陛下必然不喜,又怎会如现在这般宠信蒙氏。
况且解铃还需系铃人,中车府令所赖不过是讨上欢心之舌,哗众取宠之态,未有半分实才。陛下可轻易隳之。
而上卿则不然。胸有韬略,腹有经卷,为人刚直,陛下爱之。若无大过,又岂会轻易弃之?”
公子这一通夹带马屁的分析令蒙毅闻之倍感身爽,原本因阳周之变处置拖沓而使印象分大打折扣的公子在他心中不免又上升了一点,望向公子的眼神也不似方才那般带有浓烈的审视意味。
“公子所言极是,是毅多虑了。”
此时屋外的喧嚣传入了内屋,扶苏不免皱起了眉头,莫非是羊舌劫没能压得住豪强,导致其来喊冤?
三人对视一眼,蒙毅会意出声,“密诏之事,就到这里。上郡之事,毅不便出面,还请公子自决。”
有了蒙毅这声话,扶苏与蒙恬起身告退,想要出门探个究竟,但临了出了内屋,在内院里又听不见外院的喧闹了。
扶苏与蒙恬相视一眼,心中各有所想。
“蒙公以为诸吏为何而吵?”
驻步在内院,扶苏并不着急出去,转而朝蒙恬问道。
“能起轩然大波者必是骇人听闻之事。”
蒙恬显然意有所指。
“那就看看何人对此有所意见。”
既然羊舌劫欲意舍生而断旧魏残足,扶苏自然也不会辜负他的期望,正好趁机瞧瞧有哪些跳梁之辈跳出来攻讦羊舌劫。
随着雍巫跨出内院,在外院等候的诸吏纷纷正色。其后不久,公子与上将军便依次出现。
扶苏扫过外院站着的诸吏,发觉位列已不似迎奉上使那般齐整,县令向疾隐隐在位列之外,似有被排挤意味。转而扫向郡守赵寿,心中已然明了大半,或许肤施长史所为才是方才争吵的导火索。
“郡守,不知肤施有何急事,竟让管事亲自跑一趟。”
郡尉闻言,心中一愣,看来公子与郡守的关系并没有传闻中那般亲密,否则也不会当众刻意将“管事”二字重音发出。这是意在指摘郡守公私不分,将郡务与家事混为一谈。
公子这番先声夺人倒是令原本蓄势满满,打算将向疾一军的赵寿泄了一口气。
“肤施之事,事非小可,满城尽知。臣之管事闻之大骇,以为此事非常人所为,故急奔而来望臣周知。”赵寿也是老油条了,回应也是丝毫不露破绽,旋即便将长史屠戮七门之事道出。
即使再听一遍,众人闻后还是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竟有此事?!”
扶苏面露惊容,仿佛初次听闻,“上天有好生之德。纵使其犯重罪,连坐之后其余人等不过贬为奴婢,长史竟尽诛其族,着实过分了。”
见公子轻飘飘地将羊舌劫之过定性为过分,赵寿有些坐不住了,也不顾犯颜,马上补充道:“臣以为长史还有欺上、擅权等罪。请公子重刑之。”
扶苏有些复杂地望向郡守,自己知道郡守绝非是墙头草,但眼下的情形让扶苏感到颇感无力。纵使是这般小的集体里面,一旦有机会,赵寿仍不忘内斗敛权。
扶苏跳过郡守,转而扫向其余诸吏,“诸君以为如何?”
果然便有挑梁小丑站了出来,是之前斥责向疾的那位卒史,“臣听闻近日县令与长史颇为亲近,想来县令对长史所谋定有所知。其瞒而不报,亦有罪矣。”
扶苏皱了皱眉,并未有所表示,自己在等的可是豪强安插在肤施中的触手,而不是这种不知所谓的内斗站台。
“诸君可有他见?”
赵寿老神神在地站在原地,耷拉起了眼皮,半阖双眼,他怎不知公子之意。在过去乃至现在很长一段时间,赵氏一直以来都是肤施隐形的头牌豪族,只是由于赵氏独享郡守之位久矣,这层官方赋予的身份让公子乃至朝廷近乎遗忘了赵氏这个豪族。
而剩余那些豪族岂是傻子,怎容赵氏在独居幕后,不显山水,他们就是在借此事有意将赵氏推出台前,暴露在公子的目光之下。一来可以让公子难堪,无论是大义灭“亲”,还是宽大处理,都会使得他们受益。二来经过阳周之变,他们也明白了攫取官职的必要性,明面的势力要比暗地里的势力来得更加可靠。想要借此以“清白身”染指肤施的权力之位。
故而,赵寿在送走管事后便打定了主意,要将此事往内斗上引,哪怕这会引起公子的不满,也好过失去安家立业之本。
念此,赵寿心中还不免腹诽了一句自己的姻亲周彝。
真不知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臣以为,长史之事,现以只言片语难以定论,还请公子还于肤施,亲审后方知其功过。”
向疾与赵寿斗了这么久,再愚钝也看出了其所图,但自己又不能空口无凭,现场指认心怀不轨之人,只得退一步,试试能不能保下羊舌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