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三十五年九月初六的清晨,肤施城北军营的校场内,扶苏突临点将台,亲持鼓桴击响了两人合抱般粗细的战鼓。
正如孙武所言,“......一鼓皆振,二鼓操进,三鼓为战形。......”即使军中将士对国有诸多抱怨,但三通擂鼓下来,千人的校场内依旧站满了披挂齐整的将士。
扶苏放下鼓桴,转过身来,此时他身旁并未有蒙恬、王离左右,且又比较面生,所以便有一个胆大的屯长操着粗狂的声音诘问道:“汝是何人?怎的在这点将台上?莫不是学那幽王消遣俺们?”
这屯长还想说些什么,就被其上司百将用眼神喝住。然后一旁曾有幸与公子伏击过匈奴的士卒才小声朝屯长解释道:“台上的是长公子扶苏。”那屯长这才噤声,不再多言。
扶苏抬手虚按,安抚了想要出言的百将,“不知者无罪。那位壮士所问不无道理,若是这战鼓被贼人所用,岂不是乱了军令。”
秦汉时期的战鼓由将军所持,即便是外露,也有亲卫把持,本身很少被外人所用。但凡事都有些例外,所以公子这番解释也算合理。
按照军制,应该点明人数,作出奖惩,不过扶苏却跳过这步,直接走下台,来到队列整齐的甲士前面,好让他们看清自己的脸,看到自己的真诚。
“我至肤施已有几日,作为监军却未曾与诸位袍泽相见,实乃我之过也!望诸位袍泽原谅!”说罢,扶苏拱手鞠躬立于阵前。
按照与蒙恬的商议,自己应当顺着那位军中老人所言,以繁忙为藉口向士卒们致歉。但是扶苏临阵后另有打算,觉得这么说不够诚挚,所以只提过不提因。
“臣等惶恐!”
阵列前千人领着几位五百主伏跪在地,随后身后的士卒们纷纷效仿,惶恐之声不绝于耳。蒙恬与王离在暗处相视颔首,以为军心可用。
不过,其中仍然间杂着,“我等本无过,公子之过也,何需惶恐?”之类心安理得的声音。
扶苏目视履尖翘起的装饰物默不作声,直到那声音逐渐在伏跪和附和声中明晰。
忍无可忍的百将朝扭头朝身后怒喝,“喜仲,你!”
“咳咳!”
扶苏的清桑声打断了百将的后续呵斥,其惶恐地扭过头来,朝公子恕罪:“此诚臣之过,还望公子恕罪!”
“那位壮士说得对,诸位袍泽有何之过?快快请起呀!”扶苏上前率先扶起千人,然后五百主等众,其余士卒见此也就纷纷自觉而立。
“我近日翻阅军卷,竟才知诸君困境。易地而想,我心中亦有怨气,我又怎会怪罪诸君。”
这便是扶苏的打算,以德服人,使军中将士敬重自己。当然,如果能敬畏自己更好。考虑到自己的一贯作风,让将士敬自己便是极限,至于畏那就交予蒙恬与王离来执行。自己唱红脸,自然有人来唱白脸。
喜仲屯长见公子不怪罪,胆子也大了,扯着嗓子便问道:“那公子如何解决?”
“壮士,我知道你。”扶苏闻声朝其望去,自己早有准备,一边朝其走去一边说道,“喜仲,陇西狄道人士,破齐之战中枭首三人而获三等民爵簪袅。”
扶苏走到屯长面前,笑着问道:“我所言可有错处?”
“公子竟知道我!”喜仲颇感意外,临近公子,他亦不敢像之前那么粗狂,反而显出几分拘谨。
“那是自然。”扶苏接着说道,“簪袅者,当授田三顷三宅。可屯长却因狄道县寡田而未曾获授,可是如此呐?”
喜仲嘿嘿一笑,点了点头,然后搓着手问道:“莫非公子要给咱们授田了。”
此言一出,不光是周边的士卒,就连前面的将官都侧目视,想要看看公子的反应。
扶苏微笑颔首,从怀中取出一份,然后快步走回点将台,立于而上,高声诵道:“始皇帝设开田中尉三十位,下遣地方为使,行梯田之策。清丈土地,以军爵实授田!”这个消息迟早会随着开田中尉的到来而被众人悉知,倒不如提前透露给他们。
果然如此!
屯长身后的宿卒捋着长须点头:自己想的果然不差。不过公子当如何解决拓荒的问题?
宿卒很是清楚,他的老上司回乡后,虽然根据不更爵授予了四顷四宅,但却都是荒地,需要自己开垦。而新田地力不行,难以供给赋税,据说那位袍泽以爵抵罪,最后沦为庶民,其子甚至沦为官奴,现在正在上郡修长城。
所以宿卒自己宁愿呆在军中,也不太愿意返乡垦殖,生怕落得个这个下场。
军中不少人显然知道这些事,所以对扶苏提前宣布的诏令反响并不热烈。
“我知诸君顾虑。”扶苏再度走下台,来到阵前,从左往右边走边说,“若是分到荒地,垦殖需要时间,熟地需要时间,而田赋不等人。即便是下等田赋,也不是新田所能供,然后沦为貉者。
......”
所谓貉者,就是贫民。秦律中有贫民收孥的规定,即在商鞅看来,交不上田赋就是农民不努力。于是贫民者为人貉,人貉非人,所以其子没有享受自由民的资格,只能贬为奴隶,一辈子奉养主人。
公子的话落入将士耳中,引起了不少共鸣。
“倘若分到外乡之地,还需举家迁徙,背井离乡。富庶膏腴之地还好,若是穷乡僻壤之地则亦是如此。
......”
始皇帝为了实边,往北方边疆和百越之地迁徙了不少百姓,甚至为了修建宫殿,竟迁徙三万户居住丽邑,五万户居住云阳。当然,都免除十年的徭役,倒也算合乎情理。不过这般大规模的迁徙即便是后代也无法做到尽善尽美,百姓难免有所怨言。
将士们见公子将他们的心底话娓娓道来,都心生一丝好感。
“诸君难,国事亦难!”
扶苏不指望这句话对于处在封建王朝的人有多少触动,但是仍希望能凭此打动一二。
“六国诸侯灭,而大夫未灭!其地田连仟佰,沃野百里。其人无尺寸之德,无毫末之功,为何能享?不过降秦而获,懦夫也!
奈何先王遗泽,庇其后代,我难分其田。既然今上有意图之,则事可谋之。还望诸君安等,静候佳音。”
扶苏话锋一转,将矛盾根源直指六国旧贵族,给他们打下了心理基础,为将来厘清上郡田亩做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