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外,暑气正浓,盘踞勾注山上的雁门城则陷入一片萧索。
此时此刻,十万突厥铁骑兵临城下,这股北地袭来的凛冽寒风已将雁门地域三十九城攻陷,只剩下雁门城及崞县还在隋军手中。
三天前,隋帝杨广接到义成公主的密报,说是始毕可汗起十万大军发难,兵锋直指雁门关隘。起初杨广不信,后来陆续接到失地的急奏,方才率小股卫队轻车驰入雁门城避难。而眼下,城内守军不足两万,粮食只能支撑二十余天,已经有军士开始宰杀战马充饥了。
“不是说酷暑时分突厥不会动兵吗?谁给我解释解释城外的骑兵都是哪来的!”杨广朝着堂下群臣吼道。
匍匐在堂下的群臣战栗不止,根本不敢抬起头来直面皇帝的怒火。
正当他声嘶力竭之时,脚下的土地开始微微颤抖。随后传来一声崩裂的巨响,眼前的翼楼被投石撞毁,碎木、石块纷纷落在了众人的身旁。
杨广呆愣之余,斜刺里窜出一人将其扑倒压在身下。随后那人高声喊道:“来人,保护陛下。”
杨广这才抬起头看清那人的面庞:房国公、右御卫大将军苏威。
“陛下,我即刻带人御敌。”不等杨广开口,苏威站起身来,步伐坚定地朝城墙跑去。
突厥开始攻城了!
霎时间强弓硬弩,箭如飞蝗,铺天盖地的向这座坚固的城池扑来。突厥两天前便将此地围困,之所以今天才发起进攻,是因为投石车未到。
当十数辆攻城巨兽盘伏在山脚下时,牙帐里的始毕可汗拔出腰间弯刀指向天空,下达了攻城的战斗指令。
突厥工兵安扎好投石车底盘后,五六名粗壮有力的武卒拉动绞盘,将弹射杆拉至与地面平行。随着攻城令下,投手一刀斩断绞盘绳索,绞盘旋即快速转动,石袋迅速升起,将巨大的石头射向城中。
“吼!”
“吼!”
石块所掠之处,城墙崩裂,角楼摧折,肉体皆化为齑粉,不一会便将站在城头御敌的隋军打散。
第一波进攻目的达到,该换步卒上场了。
突厥骑兵纷纷舍弃鞍马,漫山遍野地朝着雁门城墙扑去,黑压压的一片如乌云盖世。
城头的隋军虽然被投石打散,但是他们身死留下的空档很快被赶来支援的士兵填满。面对数倍于己的敌军,隋军表现出极大的韧性。
苏威的到来,更加鼓舞了将士们的士气。在他的指挥下,隋军纷纷将备好的滚石、擂木推下城墙,立时砸死一片突厥兵,延缓了他们的攻势。
与此同时,城内的百姓也走上街头,帮忙熬煮热油、烧制火炭。等攻城兵爬到一半时,隋军将滚烫的热油劈头泼下,无数柄火把随即投到人群里。
“轰”的一声,热油被点着。
雁门城下顿时化作一片火海,将底下的突厥兵烧得鬼哭狼嚎,死状极惨。
由于步卒已经开始攀爬城墙,投石车便不能继续发射巨石,以免伤及自己人。以箭术为长的突厥兵由于射程关系,也暂时放弃了箭阵,只好拔刀上前。
始毕可汗见久攻不下,士兵伤亡惨重,而城中的有生力量似乎还有很强的抵御力,便下令撤退。
“国师,本以为日落前便能攻陷雁门,擒拿隋廷皇帝,没想到他们这么能抗。”
国师阿吉马随始毕可汗走出牙帐,望着退下来的士兵,缓缓说道:“可汗,此次隋帝北巡,朝中文武大臣皆伴随左右。城中虽然兵微将寡,但都是他的精锐卫队,故不可小觑。”
“那依你之见,接下来怎么办?”始毕可汗右手紧握刀柄,左手食指、中指轻轻拂过刀身,一抹淡淡的幽蓝转瞬即逝。
“臣今晚趁着夜色去城中摸摸他们的底。”
言讫,阿吉马将身上的黑袍脱下抛向空中,伴随着咒语轻吟、黑袍落地,一只通体漆黑的灵猫出现在始毕可汗的眼前。
“臣子夜便会赶回来。”说完,喵的一声跳进草丛消失不见。
眼见突厥兵如潮水般褪去,苏威依靠在门楼前大口呕吐。由于高度精神紧张,加上临场作战,他的身体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房国公,陛下有请。”一名小校爬上城墙,在死尸堆中艰难前行,终于找到了苏威。
“好的,我这就去。”
等苏威回到官衙时,骤然发现陛下身后龙椅上插着一羽流矢。那个高傲、威严的皇帝此时与常人无二,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只剩下恐惧与软弱。
“突厥退了么?”杨广惊魂未定,都忘了命人将流矢取下。
“退了。”
“那就好。”
“不过他们只后撤十里地,照这么看,保不准今晚还会攻城。”
“那怎么办?”
“无妨,臣今夜带兵宿值。”
苏威刚把皇帝安抚好,许国公宇文述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一番,确认没有流矢危险以后,踱到杨广身边,说道:“陛下,此次突厥进犯我境,而且直逼御驾,定是朝中有人走漏消息给他们。”
“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先逃出去再说。”
作为皇帝的心腹宠臣,宇文述迅速揣度杨广的心意,回道:“陛下,听说齐王驻守在崞县已经筑好堡垒,眼下城中尚有万余精锐,不妨选三千精骑趁夜突围。雁门城距崞县有一百多里地,不等天亮陛下便会安然抵达那里。”
“不可!”苏威大步上前,朗声说道。由于他脸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因此看上去甚是恐怖。“突厥最善野战且来去如风。此次长途奔袭雁门,十万铁骑转瞬即至,放任陛下出城便是送羊入虎口。”
羊入虎口四个字灌进杨广的耳朵里,他浑身猛地一激灵,破天荒地没有采纳宇文述的意见。说道:“许国公,夤夜突围确实太过冒险,还是想别的法吧。”
“陛下,咱们困守孤城无异于坐以待毙,不如发布勤王诏令,招四方军队前来增援。”
面对苏威的建议,宇文述不屑一顾,鼻腔里喷出一股蔑气,“发布勤王诏令?说的轻巧。现在雁门城被围成一个铁桶,你派出一支骑兵能跑出去一百步,我就把头输给你。”
二人争论间,济北公樊子盖捧来一盆水引面呈献皇帝。杨广看到吃食,两只眼都冒了绿光,连忙夺过面碗,大口吃了起来。
“陛下,臣刚才在城中巡视,发现有护城河流入城内。”
“你什么意思?”宇文述看到皇帝吃起了面条,肚子也饿得呱呱叫。两只眼不时朝杨广嘴角瞥去,忍不住吞咽口水。
“我已经打听了守城老兵,这条护城河乃是引汾水河绕城,经城东流向忻口。咱们可以将勤王诏书捆在浮木上投入汾水河,借着水势将诏书送往下游各郡县。届时各地勤王军队到,突厥自退。”
“好!”杨广猛地一拍大腿,吩咐樊子盖道:“樊公,你即刻代朕拟旨,凡领兵勤王者,皆重赏。”
“臣立刻去办。”樊子盖躬身退下。
苏威上前道:“陛下,天色已晚,为防突厥趁夜偷袭,臣现在就率兵巡视城楼。”
待二人先后离去,宇文述终于扬眉吐气,勇敢地拍起马屁来:“陛下洪福齐天,小小突厥蚍蜉撼树,必不能成也。”
话音刚落,他的肚子呱的一声叫了。
“你是不是饿了?”杨广瞅了他肚子一眼,将面碗递给他,说:“面朕已经吃完了,你将就喝点汤吧。”
“谢陛下天恩,吾皇万岁。”宇文述跪地祝颂,低着头双手捧接过面碗,大口喝了起来。一边喝一边说:“真香。”
夜色入暮,炙热的阳光伴随着落日西沉。塞北大漠深处席卷而来的寒风被山脊长城所阻,化作一缕缕细风渗进了雁门城。
倏然间,一抹诡异的身影潜行至城墙下,它望着依山而建的险峻城池,不甘心地叫了一声。旋即目光转向山势略缓的西城郭,那里白天被巨石轰陷,碎石堆积在墙角下,勉强可以攀爬。
灵猫只身一跃,快速跑到墙角下,身姿灵巧地在石堆中往来翻越,片刻之间便出现在城头之上。
走不两三步,忽然一条火龙自甬道尽头蜿蜒而至,灵猫见际,慌忙躲进一旁的悬眼。待火龙近前,才发现是一名身披绛红斗篷的中年男子率卫兵手持火炬巡视城头。
等巡视卫队远去,灵猫舔了舔舌头,借着夜色的掩护遁入内城。好在雁门城不大,灵猫登高望远,一眼便瞧见灯火卓亮之处便是官衙所在。
此时太阴已现下弦月相,皎洁的月光洒在屋脊上,竟然发出淡淡熏黄。它半阖双目,凝望官衙许久,发现一团朦胧的紫气笼罩着官衙。
原来是大隋皇帝的龙气,果然不同凡响。
就在它准备上前一探究竟之时,官衙四角闪烁过一抹让人不易察觉的冷焰,四道寒霜般的身迹出现在院中。
接下来的一幕让灵猫打消了前去摸底的念头。
那四人单膝跪拜在地,双手抱拳作接引状,他们面前霎时出现六芒星的结界图案,随着结界光芒迸发,一名周身散发出凛冽气场的白袍老者出现在院中!
就在这时,老者的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掠过灵猫藏身的屋顶。只一瞬,便让它感受到漠北老家的寒冬。
“这老头应该就是大隋国师吧。”灵猫猛地一缩脖子,暗忖对方人数占优,且实力不在自己之下,遂放弃了刚才在城外萌生暗杀皇帝的念头。
既然摸底官衙的路走不通,且那五个人只能寸步不离保护隋帝。灵猫没了顾忌,便将目光锁定了内城的兵营以及粮仓、水井。
于是它先来到兵营。
循着士兵痛苦的呻吟声,它来到一处马厩,发现了白天作战受伤的士兵。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地躺卧在草席上,人数约有一千。往来的军医在百姓的帮助下,麻利地为受伤士兵包扎、清理伤口。
“若是野战,你们岂止伤了这么点人。”灵猫冷冷发笑,转身跑向了临近的营房。在那里,它见到怀抱武器和衣而睡的士兵。观其服色,有雁门城的守兵、皇帝的三卫禁军以及北征高丽的骁果军。
灵猫吐了吐舌头,看来隋廷军队的士气还是高涨的,这仗要是拖下去,最终结果难说。
兵营摸完以后,它转身跑进了里面的粮仓。
还没走到辕门口,只见炬火林立,往来巡视的士兵面色冷峻,不放过一个阴影。好不容易等两支巡逻队伍走过,它轻提脚步,一溜烟儿窜进了粮垛里。
借着远处的火光,灵猫攀爬到一处最高的仓囤顶部,大致地数了一下仓囤,估计约有一万五千石粮食。如此算来,也就够城中军民吃不到一个月。
想到这里,灵猫高高扬起头颅,然后伸了个大懒腰。
“谁在那!”忽然一声暴喝在它耳边炸开,不等它躲藏起来,又听那个声音开口:“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只黑猫。”
“既然是个畜生那就不用管它,这粮仓之中硕鼠不少,正好让它帮忙抓一抓。”
一队军士巡视过粮仓,当看清黑猫的身影以后,摆摆手,示意继续巡逻。
呼......灵猫长吁一口气,赶紧朝城中水源跑去。来到水井旁,忽然想起了什么,正准备解除咒语现真身,后腿朝着自己的肚子挠了挠,发现自己出行仓促,没有随身携带毒药。
“罢了罢了,算你们走运。”
哗啦啦...哗啦啦,一阵湍急的河流声传进灵猫的耳朵,紧接着砰砰传来几声响声,是水花炸裂的声音。
这么晚了,护城河怎么会出现动静?
不及多想,灵猫掉头就朝城南的护城河跑去。当它来到这里时,发现一名身着三品官服的老者带领数名官吏往河里扔木头,奇怪的是,木头上似乎还绑着什么。
待官员离去,灵猫沿着护城河一路跑至水渠闸口,见四下无人,便念动咒语现了真事。此时,大批浮木顺河道而下,已经随着水流涌至闸口处。
阿吉马快步走到闸口旁,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一根略小的浮木抱上岸。凭借稀疏的月光,他发现浮木上用麻绳捆扎着一卷黄帛,于是用贴身小刀割断绳索,将黄帛拈在手上读了起来。
“原来是隋帝颁布的勤王诏令。”阿吉马不敢托大,将黄帛揣进怀里。再一次念动咒语后,化身灵猫往城墙跑去。
子夜将近,他需要赶紧将此事报与可汗。
“老师,为何我心里刚才闪过一丝悸动。”方才在院**卫杨广的方士对着白袍老者拱手作揖。
“你们呢,都感受到了什么没有。”国师李玄风轻抚美髯,深邃的目光在四名弟子身上一一扫过。
“老师,没有感受到。”其他三人纷纷摇头,语气有些气馁。
“刚才确有一人窥伺御驾。”李玄风微微抬头,向起先阿吉马的藏身之地望去,“那人的气息很古怪,不似我中原之人。”
“那人是何方神圣?”
李玄风遥望城北,缓缓吐露两个字,“突厥。”
阿吉马化身灵猫遁出雁门城后,直奔中军牙帐,沿途巡逻的突厥骑兵认出国师模样,连忙催动坐骑上前接应他。
此刻,始毕可汗不卸甲,正端坐大帐内等候国师归来。
“可汗,我回来了。”话音刚落,阿吉马的身影便闪进大帐。
“国师,探得怎么样?”始毕可汗跨步上前,亲切地拉住他的手腕来到篝火旁,“没有被人发现吧?”
“隋帝确在城中,并未逃窜。只是城中守军还有数万余众,且粮囤丰禀,如果不能一鼓作气拿下城池,拖得久了对咱们不利。”
阿吉马回想起城内官衙上空盘旋的龙气以及守卫结界,不无担心的说道:“我观城中龙气浑厚,气运丝毫不减。而且皇帝身旁还有方士守护左右,暗杀是不可能的了,只能强攻城池。”
“城中存粮还有多少,能撑几日?”
“据我观测,应有一万五千石左右,足够他们支撑半个月以上。”
听到这里,始毕可汗眉头紧锁,莫名的悸动涌上心头。
阿吉马看出主上的疑惑,遂问道:“可汗,为何踌躇?”
始毕可汗思索半晌,回应道:“隋帝北巡,乃是我安插在其身边的密探传回来的消息。此次咱们起大军十万,本可以在雁门关外将隋帝斩杀。谁曾想他似乎提前听到了风声,躲进了雁门城。难不成,咱们内部也有奸细?”
“此事确有蹊跷之处。”
阿吉马蹲坐在篝火旁,从腰间拔出小刀割架子上的烤肉吃,触及胸口一阵绵软,这才想起黄帛之事。连忙将它递到始毕可汗手中,说道:“我在护城河内看到隋廷官员将黄帛捆扎在浮木上,投掷到河里,打捞上来一看,是隋帝的勤王诏。”
始毕可汗接过黄帛细细读了起来。阅毕,眉宇抖擞几下,凶悍之意顿显:“明日破晓攻城,泄密之事咱们回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