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观正殿外的石桌上摆着三张竹纸,一枝炭笔。
张稳坐在主位,手里拿着一块木板,板上刻着三个字,“张拾一”。
“先学这三个。”
张拾一早就握好笔,蹲在一旁认真临摹,他的字歪歪斜斜,却有种拼命往中正靠拢的劲,英子坐在他对面,笔握得不稳,时不时抬头望天,又看向后山那条通往城里的山路。
张稳看在眼里,没说话,只在他们写完后点头道:“名字是人行走在世间的第一道门面,不可或缺。”
他咳了一声,低头喝了口凉茶。
张拾一忍不住问:“师父怎么咳嗽?”
张稳淡淡地回道:“昨夜受了点风寒。”
英子却皱了眉:“后山那边不是没有风么?”
张稳只说道:“再写一遍。”
两日很快过去,张拾一的字已然规整许多,记性极好,连张稳教授的几句经文也能默背几句,英子却心不在焉,有时一页纸写半天,只写两个字,还常常涂黑。
第三天下午,太阳正落山。
张稳刚收起笔墨,英子忽然开口:“师父,高师叔还关在城里吗?”
张稳一言不发。
英子站起身来,压低了声音追问道:“师父,高师叔被关在曲江一连好几天,真的不管不顾吗?”
张稳还是不说话。
她看着张稳,眼中像藏了一堆要爆出来的火星:“师父不去我去。”
张拾一扭头看她,又看向张稳,哪敢开口。
张稳沉默了片刻,淡淡道:“你要去便去。”
张龙英站在原地看了很久,终于发出了一声叹息。
等张稳进了偏殿,张拾一赶忙道:“师姐,师父不是那样的人,高道长一定能平安无事的。”
“我明日进城,你去不去?”
张拾一愣住了,因为师姐根本没打算和他商量,别看张龙英看起来才七八岁大,说话时带着一股说一不二的气魄。
张龙英盯着张拾一,后者咽了口唾沫,拱手道:“师姐去,我就去。”
“好,要是你反悔,我就打你一顿。”
张拾一:“……全凭师姐做主。”
……
曲江府衙后牢房,阴冷潮湿,灯油不足,只点一盏摇晃的豆灯。
高如明靠坐在角落里,头发凌乱,身上的道袍早就没了颜色,但他背脊挺得笔直,与墙根的青苔较劲。
同牢有三人,有个叫瘦彪的,因盗官粮入狱;一个是老光棍,说是醉后骂了巡街兵爷;最小的是个十五岁的学徒,替人背了盗银的锅。
他们都是蓬头垢面,打哆嗦不是冷,是怕。
“道长,能不能再分我一小口干粮?”瘦彪小声问道。
高如明将从墙砖缝里掏出的一小包干饼递过去:“吃慢点,一会有人来换水。”
瘦彪接过如获至宝,连声道谢。
老光棍却冷笑:“他有钱,咱们没命。”
高如明转头看他一眼,没有辩解,只把一块叠整齐的布藏好,垫在身下继续打坐。
在这牢里,不是没受过罪,他这份罪,别人得扛三份。
那日刚进牢时,狱卒对他也是一顿乱拳,打得他口鼻流血,说是杀杀威风,可第二日便不打了,之后的几天,饭食里多了点盐,甚至连巡牢狱卒都和气多了。
还能是什么原因呢,一定是师弟使了钱,不然哪有这么容易。
只是他不明白,陈若虚为何如此针对他。
一个是梁朝总管,一个是在碟的道士,八竿子打不着才是啊。
高如明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自己什么时候惹到了他。
忽然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名狱卒低声唤道:“高道长。”
高如明睁眼起身,那人递上一壶热水和两只素包子。
“有人替你打点了,说是‘张道长托付’。”
高如明接过,连忙道谢。
狱卒看了他一眼,低声又道:“只是高道长,那位陈老爷今早提过你的名字,你多保重。”
高如明不语,慢慢坐回地上,把热水放在身边,他不问陈若虚想做什么,也不慌,他只在等。
等张稳来,他信张稳。
要是不明不白的死在监狱里,那才是真的冤屈。
高如明伸手从干草堆下面摸出早先藏的一小块干饼掰开,慢慢嚼了起来。
旁边的瘦彪又咽了咽口水,老光棍看了他一眼,笑得有点古怪:“道长真清心寡欲,不像我们这些凡人。”
高如明没说话,继续嚼着饼渣,目光落在墙角的青苔上。
狱卒站在门边看了半晌,叮嘱道:“道长,这包子再不吃就凉了,冷了不好吃。”
高如明摇头道:“多谢,不饿。”
狱卒也没多话,转身走了。
天光一点点昏暗,牢里只剩下那盏昏黄的灯,仿佛随时会熄。
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光棍悄悄挪了过去,动作轻的跟只老鼠似的,他盯着那包子看了很久,最终还是伸手一把拿过,塞进嘴里几口嚼了。
没人出声。
瘦彪侧了下身,尽量让自己离远点,高如明没看他,只抿了抿嘴,把剩下的干饼碎块收回衣里。
忽然间,老光棍喉咙里发出一声奇怪的响动。
“咯……咕……”
他双手扣着喉咙,整个人开始抽搐,脸色瞬间发青,眼珠鼓出,喉骨咯咯作响。
他试图说话,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下一刻他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身体抽了几下就不动了。
瘦彪惊叫一声,缩到角落里,嘴唇哆嗦:“他……他怎么了?”
高如明猛然转头,起身走到老光棍旁看了一眼,蹲下身轻探脉搏。
没有一点反应,嘴角渗出一点黑血。
“中毒。”
他不再说话,背对尸体坐下,眼中第一次出现一丝真正的怒意。
很快狱卒来了,一脸冷漠的抬走尸体,也不问为何,这事在牢里根本不稀奇。
牢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瘦彪抱着膝,嘴里反复念叨:“我没碰那包子……我真的没碰……我没吃……”
不光是他,蜷缩在角落里的少年学徒也尽可能的把自己藏起来,恐惧在他们心中蔓延。
“陈若虚!”
高如明脸色十分难看。
对方的意图昭然若揭,就是要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