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心向缘
三月,春风拂绿,百花竞放,烟柳画桥,将京城点缀得春意盎然。
长街上人潮熙攘,玉女湖畔垂柳成荫,水面倒影如镜,离湖岸数丈之遥是“京城八绝”之一的茗香楼。茶楼因建得精巧,依水而建,座于湖中却又离水而居,楼高数丈,既可远观城中闹市景象又可纵览玉女湖而闻名。远眺犹如矗立于云水之间,登楼可尽揽湖光水色,四季风雅无边,正是品茗赏景的绝佳去处。
自茶楼落成之日即宾客云集,座无虚席,歌乐不休,今日依旧喧闹非凡。微胖的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摆,正是起兴时。
“十三年前,黑龙河上游河坝决堤,滔滔的洪水铺天盖地而来,所到之处屋瓦倾颓,天地茫茫,人如蝼蚁,惨泣呼号之声绵绵不绝,或被水中裹挟的木梁撞得骨断身亡,或抱着树桠眼睁睁地目视着家人被水冲走,瞬间生死相隔…….”
此事虽已过去多年,当年惨状至今提及,无人不唏嘘。
黑龙河堤坝位于北地,始筑于几十年前,由朝堂工部奉旨历经三载修建而成,北地的百姓也是靠着这条堤坝,安居乐业。许是渐渐年久,沦于失修,十三年前才发生了河坝决堤。
年龄稍长的茶客附声说道:“不错,我听闻容亲王夫妇恰逢在北地,日夜兼程赶往黑龙河,一心扑在治水事上,不顾磨光腿毛,泡掉脚趾甲,埋头苦干数十日清淤拓河,筑牢堤坝,这才将黑龙河中下游的泛滥隐患消除。”
说书先生也跟着叹了口气,捻须说道,“只是可惜那时恰逢汛期,黑龙河沿岸,暗藏着决堤的险情,容亲王为查看水流和地形时,加之日夜操劳,体力不支,不甚失足落水,容亲王妃为救容亲王,身赴险境,奈何水势湍急,两人双双毙命。”
此言一出,茶楼登时静得落针可闻,茶客无不惋惜,面露哀恸之色。
气氛静滞片刻,说书先生胡须一翘,打破寂静,“不过,作为容亲王府唯一的血脉,奕小王爷倒也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五岁成赋,十岁舌战群吏,十一岁便能百步穿杨,十三岁已入朝参政,这等才情,有几人能及?”
人人皆知,容亲王不纳妾室,只娶一妻,白发相守。而这容亲王妃不但貌美倾城,更是容亲王的贤内助,时常追随容亲王四处奔波,出谋划策。大虞百姓本就对容亲王妇心存爱戴,彼时不禁又对作为容亲王府独苗的李玄奕多了几分崇敬之色。
茶客们交头接耳,话题零落,说书先生惊堂木又起,故作神秘地道,“诸位可知,就在数月前,渔阳县发生了何事?”
茶客兴致又起,叫嚷着要听下文,待吊足胃口,说书先生方徐徐道来,“不久前,渔阳县出现叛乱,这是一支由天师教弟子组成的队伍,个个面目狰狞,双目猩红,手中举着长剑,见人便砍。哪怕是被斩断手臂,血流如柱,仿佛没有什么能阻挡住他们的步伐,除非是已断了气。一人倒下,后头便会有人蜂拥而上……”
说书先生说的触目惊心,茶客们听得心神震骇,大堂再次寂静无声,空气仿佛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诸位可知,就在此时,谁出现了?”说书先生适时活跃气氛道。
茶客略一沉吟,摇头,急不可耐地催促道:“究竟是何人,快道,快道。”
见茶客们显然迫不及待,说书先生难得有机会卖弄,自要显摆一番,摇头晃脑,绘声绘色地道:“就在此时,就是咱们的奕小王爷现身指挥作战,亲自披甲执锐,和将士们上阵杀敌,受他激励,原已四窜逃命的城中兵,到了这一步,无人再敢思退,一连数日皆杀红了眼。那些叛乱之人的脑袋,便是这样被我们大虞将士们一刀刀砍下,头颅滚地了,就挺着那具与肩膀齐平而缺了头颅的身体,又疾速冲出了几步之外,才堪堪倒地。”
此情此景,虽不能目睹,但叫人闻之,亦是毛骨悚然。
角边临窗,一芳华女子,似有些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哈欠,螓首微侧,居高临下地望了眼窗外的街景,彼时正是一天当中最热闹的时辰,从茗香楼望去,红楼画阁,商铺林立,人来人往,一派繁华景象。各大小摊主陈列着绫罗绸缎、朱钗首饰、胭脂水粉,年轻的伙计高声炫货,貌美的酒娘当垆沽酒,卖糕点、卖羹汤的小贩星争先揽客。
凭窗远眺,怔忪之际,忽见一少年郎从北面方沿着长街纵马而来。
少年衣袂天水青,冠金冠,束玉带,佩弓矢,胯下一骑品种珍稀的乌骓上悬挂着山鸡和野兔,在身后一群与他年纪相仿的京都世家子弟的拥簇与纵情狂呼交错之下,径直从那座玉女河上疾驰而过,留下一地被马蹄践踏成泥的杏花。
马队迅速如风,惊得路人纷纷让路闪避,探头议论。在青衣少年的领骑之下,马队没有丝毫缓势,转眼就越过了茗香楼门前。
鲜衣怒马少年游,钟鼓馔玉何足贵,且歌且行且从容,王孙贵胄之气派尽显。
楚缘盯着那道很快就消失在视线中的人影,渐渐地也没了听书的兴致,推了一把正在瞌睡的婢女,挑开垂幔走了出去。婢女倏然惊醒过来,连忙从袖中掏出几文钱,丢进茶盘里,紧追了出去。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地刚走到门口,随着一阵风吹来,面前倏然多了一个高大的身影,瞬间挡住了去路。
楚缘微微抬眸瞥了眼黑衣男子,年约二十五岁,左脸一道刀疤,双眉如锋,双臂抱剑立于前,也不退开让道,一副不言苟笑的模样盯着她。她要出去,就必须要从他的身侧经过,拉着婢女刚迈开腿,他又挡了过来。她往左,他就跟着往左,她往右,他亦跟着往右,她很确定,此人就是故意挡住她们的去路,且直觉告诉她,来者不善。
紧随其后的婢女杏莲,亦察觉出此人有心刁难,立即将楚缘挡在身后,望着眼前的黑衣男子微微恼道:“你要作甚?”
杜弘目不斜视:“我家小王爷有请!”
楚缘一顿,冲着他微微一笑:“这位公子想必是认错人了,我并不识得你家小王爷。”
说毕,再次拉起婢女,绕过了他,刚走两步,杜弘手中的剑鞘骤然伸出,横在了主仆二人的跟前,再次对楚缘道明他家小王爷是容亲王府的李玄奕,她就是小王爷要见的人,没有弄错,还请跟他走一趟,刀剑无眼,小心伤着。
杏莲看了眼身侧的主子,压低声音有些紧张地道:“小姐万万不可去。”
容亲王与王妃的功德事迹在江南也时常会被当做是茶余饭后的闲谈,对楚缘来说并不陌生,令她真正陌生的是这个叫李玄奕的,莫名其妙想要见她的人。她只是一个并不起眼的女子,亦不曾与这样身份高贵的人有过交道,哪怕以往来京,也都是避而远之。两个本就八竿子打不着之人,如今贸然遭到相请,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她也注意到他派来的这个人,身手敏捷,总是能及时截住她的去路,想必武功不低,依方才的情形来看,随便一个借口是搪塞不过去了,若是以硬碰硬,又大可不必,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此番来京的唯一目的,就是尽快寻到药,救治好师父。就算她真的干了件不能说的事,或是不利于她的事,若被问起什么,死不承认就是了。
心中主意已定,楚缘向婢女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便让那男子在前面引路。
杜弘引着她们二人自楼梯处上了三楼。茗香楼的三楼,左侧是一溜的雅阁,右侧是空旷的长廊,摆上数席也绰绰有余。
湖光潋滟,春风徐来,湖水淡然,仅有一青衣男子倚栏负手而立,宽肩窄腰,身影修长,湖光日影之下,略显清瘦,通身除了一块上好的碧色蛟龙云纹环佩,再无多余的点缀,周身却有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尊贵之感。未见其容,便已觉清俊无俦,纵是静立也神采动人。
楚缘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先前倚窗观望时,鲜衣怒马的那一幕。
杜弘上前两步,躬身禀报,道人已经带来。
那道倚栏的身影一动不动,半晌,才缓缓开口道:“将人押去衙门吧!”
楚缘愣了一下,王孙贵胄性情必定高傲,若是他心有不愉,刁难自己,她就说句软化赔罪就是,没想到他如此大费周章请来自己,第一句话便是听他道要将她押去府衙。
杜弘垂首应了声,伸手就要将人拉下去。
“奕小王爷这是要做甚?你我素未相识,我亦不曾记得做过什么得罪你的事,为何要如此对我们……”楚缘仿佛十分恐惧,说着说着,双眸眨了眨,眼泪便掉了下来。
杜弘纵然一心唯命是从,心如磐石,却不曾应对过这种场面,一个十几岁的妙龄女子,吓到对着自己哭哭啼啼,而她的婢女则吓到两腿噗通一跪,以头点地,一下又一下,嘴中不停地念着求放过她家小姐。
他一时僵住,不由看向主上所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