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复苏:被人类抛弃的世界
对活人来说,死是一个禁忌的词汇;对死人来说,复活是一个禁忌的行为。
近十年来,已经很少有人对苏浊谈论过死亡,也不再有死者复生的消息。所以当苏浊耳朵里塞着耳机,听着Murder Ballds来面对曾经的朋友陈冰绝时,已经几乎完全遗忘了他在自己死时悲痛欲绝的惨状。
陈冰绝用他低沉沙哑的声音不断提醒苏浊,和他曾经的友情是多么牢固,两人的关系是多么肝胆相照。
可这对已经成为苏浊的苏浊毫无用处,虽然这给孤独的他一丝慰藉,但不足以让他扭转阴阳,改变生死。
陈冰绝已经死了,死者不能复生,这是禁忌。
……
阴阳边界是地球死者轮回转生必须中转的场所。有人叫它地狱,有人称为阴间,但它确实存在,存在了多久,无人知晓。
苏浊既是一个普通的死者,又是阴阳边界唯一的摆渡人。
他的运气很好,在他死的时候正好赶上上一届摆渡人时限已到,他作为当时阴阳边界唯一的死者,顺理成章接替了这至高无上的工作,也让他获得了超越鬼魂的能力。
所有死去的灵魂都要经过他的指引或转世重生或献祭邪神。当然他说的不算,死者去哪都命中注定,根据生前所作所为,在瞑目之时便已有定论。
苏浊的运气又很差,毕竟摆渡人的工作时限是一万年,不能后悔,只能接受。
所有初入阴阳边界的死者都会暂时投宿到一家叫做君士坦丁堡的旅店,这家旅店既接待活人,又招徕鬼魂。服务员对走进大门的客人亲切地说:“您好,为了您的安全,生者请到一楼两边走廊上的房间,死者请到楼上的房间,谢谢。”
这倒并非因为人们想象的原因。人鬼殊途,见了面双方会落荒而逃,或者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阵地战。正好相反,苏浊曾经与不少鬼魂友好相处,一同欣赏周杰伦的音乐或者罗兰的电影,互开玩笑,甚至打打闹闹。
他们除了面色灰白,脚不沾地,神情总是忧郁或冷峻之外,与常人并无二致。
店庆一万周年的时候,旅店还举行了盛大的联欢,不少旅客醉倒在餐桌下,有的直到今天还没有醒过来,真可惜他们没有抓住重新轮回的机会,在遥远的地方重新出生或漂泊。
旅店把生者和死者分开上下层的原因,可以由每天午夜十二点的例行广播通知而得知:“您好,本旅馆将于凌晨六时准时消失,欢迎下次惠顾,祝您晚安。”
尽管旅馆里的生者大都对生命这种存在方式的好感非常有限,但没有人愿意以粉身碎骨的方式结束生命。毕竟一楼到二楼足有一百米高。
虽然某种程度上来说,能来到阴阳边界的生者都非同寻常,但他们依旧不想承受这样的痛苦。
由于旅馆第二天出现的地点无法知晓,就更给旅客们带来了集体性的伤感情绪。
每次苏浊从旅馆床上柔软的天鹅绒中跌落到坚硬的水泥地上,一边揉着跌痛的部位,一边努力驱散睡意时,都可以看到一群群人穿着睡衣,神色忧伤的吸着烟,凝望着空气中曾有一个哥特式尖顶的所在,过一会儿猛然扔掉烟头转身离去。
而鬼魂们也结束了他们短暂的停留,随着风伤感地纷纷散去,继续他们漫长的轮回生涯,有时苏浊则会远远地听见他们惨痛的呼叫。
……
有一种叫宿命的东西。有的人轻蔑它,有的人淡漠它,有的人恐惧它。而苏浊漫长十年的摆渡人经历,让他越发觉得宿命不过是一面铜镜,一次摔得猝不及防的幻觉,一次迫近中的远离。
当苏浊带着陈冰绝穿越阴阳边界,来到君士坦丁堡前坚硬的广场中央时,远处那两扇永不锈蚀永不关闭的黑铁大门立即像情人的面庞一般,让陈冰绝感到轻微的眩晕和无尽的绝望。
“我会下地狱吗?”
“你会选择一扇门走进去,至于那扇门后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这个问题苏浊不止一次的回答过,每个死者面对这两座宏伟的大门时,都会带着濒死前的恐惧,一浪又一浪的在广场卑微的呼喊求助。
但苏浊不会在意,他习惯让自己摆脱这些声音的质问,他会不由自主地幻想着让湿淋淋的梦境再一次僭越现实,就像第二次被人泡入羊水的婴孩,通过思绪的共享,让死者感到安全、温暖而死寂。
但这次的死者不同,虽然苏浊的记忆残缺,可陈冰绝与他的友情却历历在目。苏浊不能向对待其他死者一样将他送进地狱,于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领着陈冰绝来到了那个房间。
……
三人忘了这场可笑的谈话是何时开始的。
房间里摆满了钟:挂钟、座钟、石英钟、电子钟、上发条的钟、有布谷鸟的钟。它们用大致一样的速度旋转着,前进着,闪动着,摇摆着。它们坚定有力的步伐并不齐整,有效的填充了他们对话间大片大片的沉默。
这间位于君士坦丁堡贵宾层的房间里所有的钟都煞有介事地指向七点,可能再过一会儿,它们就会指向七点零一分。问题是,在这儿,阴阳边界,没有谁会承认两者间的间隔叫做一分钟。什么是一分钟?是钟表的一小格?是简单的一首歌?是一个冗长的问题?还是一次成功的谋杀?
坐在两人对面的老人抽着雪茄,带着迷茫的神情看着苏浊。
“我来找你问问他的门。”苏浊指着陈冰绝问道。
老人是死者,也是智者。是君士坦丁堡的主人,也是阴阳边界徘徊的旅者。
这个奇怪的老人一旦听到十二点时服务员小姐亲切的问候,就会骇然地扫视着每一面钟,然后尽可能快地奔向离他最近的一张床,直到通知播放完毕才敢于战战兢兢地继续返回他的座位,继续抽着他的雪茄。
他的行为和鬼魂一致,并不像是这座旅馆的所有者。
苏浊习惯了阴阳边界所有人的病态,但也不得不装出和他们一致的相同的症状。有次他和一位鬼魂朋友挤在他房间的同一张床上,在这紧张的时刻,他的体味嗅上去就像是含氯过量的自来水凝成的一块正在融化的冰。
旅馆消失后也一样,许多人跌落在地后第一件事就是抬起手腕看表,拨动着表上形态各异的按钮或旋钮,直到时钟或表示时间的数字分毫不差地指向或显示为6,才搜索着口袋拿出打火机和香烟,并迎着晨风扬起头颅。
苏浊十多年也没能参悟这些行为的意义,他从不戴手表,也不抽烟,所以他的样子在这帮人中格外奇怪,但他毕竟是摆渡人,没人或鬼质疑他的所作所为。
他喜欢默默观察这些拼命用有力的嘴唇缩短着香烟的旅馆上瘾者,或是抬头寻找旅馆那个著名尖顶的原址,还有竖起耳朵聆听空气中鬼魂的呼喊。
苏浊拼命让自己收回思索,陈冰绝的到来让他心神不宁,总是不由自主地将思想游离到天际。
“思考和理智在这里是双重的疯狂,你的问题超出了摆渡人的范畴,上一任摆渡人也曾来过这里,而且不止一次。”老人点燃第二根雪茄,笑着对苏浊说。
“苏丹先生,他是我的朋友,我想帮帮他。”
名叫苏丹的老人弹弹烟灰,似乎没听到苏浊的话。
“在这个地方,所有人都疯了,死者生者混在一起,你疯了,我也疯了。但是我不傻,没有好处的事情我不会去做,我劝你也是,他不是你的朋友,他只是一只死透了的野鬼。”
听了苏丹老人的话,苏浊缓缓坐了下来,怒气和暴力于事无补。更何况从苏丹幽蓝色的脸庞来看,他也不属于能用物理手段威胁到的那一类人。
“就没有通融的余地吗?”苏浊卑微地乞求道。
“亡灵是所有来客中最不可测度的来客。”苏丹饶有趣味地看着两人,“年轻的摆渡人,你真的愿意帮助这只野鬼吗?”
“我们生前是最好的朋友!”陈冰绝激动地回答道。
“我确实记得,他在我的葬礼上哭的最伤心。”
苏丹老人盯着苏浊,嘴角露出诡异地微笑,他又将目光转向陈冰绝,然后舒适地吐出了烟圈。
“对于我来说,知晓选择哪扇大门不算奖励,在阴阳边界,只有死而复生才是最大的诱惑。”
苏浊吃惊地看着苏丹老人,不知他为何口无遮拦,将这禁忌堂而皇之的说了出来。
“你想死而复生吗?”苏丹老人看着陈冰绝。
陈冰绝空洞的双眼中赫然出现一丝难以察觉的光泽,他下意识地点头,嘴角露出了诡异且渗人的笑容。
“我想。”他回答道。
苏浊陡然大笑起来。
“苏丹先生,你不要再逗这个死者开心了。我知道你是开玩笑的,他该去哪道门我不再问了,一切都交给命运吧。”
苏丹老人笑而不语,默默点燃了第三根雪茄,缓缓回答道:“年轻的摆渡人,你相信宿命吗?”
苏浊眉头紧皱,他想起身离开,却发现陈冰绝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老人。
“宿命与轮回,都是真实存在的东西,你躲不开,你也不能躲开。从你见到这只野鬼,从你走进君士坦丁堡旅店,从你问出那个问题开始,宿命的齿轮便已经开始转动。我也是一样,我坐在这里,等待着宿命降临。他坐在那里,等待着宿命令他轮回重生。”
苏丹老人放下雪茄,微笑着看向陈冰绝,“野鬼,如果你想死而复生,就真正杀死你的挚爱亲朋吧。”
苏浊呆住了。就在这一瞬间,陈冰绝猛地扑了过来,用骨节粗大的双手扼住了苏浊的喉咙。
一个鬼魂居然能够扼住我的喉咙!
苏浊心中震惊无比,瞪着双眼拼命向下看去,就在这一瞬间,他骇异地发现陈冰绝的双脚竟稳稳地站在了地面上,他的面色开始变得红润,从鬼魂的状态逐渐向活人转变。
“苏丹!你究竟要干什么?”
苏浊被扼住的喉咙中挤出这一声怒吼,又拼命将目光转向苏丹,只看见他的雪茄还在燃着。
这熟悉又陌生的君士坦丁堡主人究竟是谁?一个眼神冷静的疯子?一个脚踏实地的鬼魂?一个寻求高度和死亡的亡命之徒?还是一个独闯活人与鬼魂之地的杀人犯?
因为窒息产生出的无以名状的恐惧,令苏浊的大脑不允许有更多的思考。他的思绪开始迷离,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浮现,并越发的清晰。
在这个不相信时间的旅店里,苏浊一生的记忆,开始通过一条被扼住的管道流出五颜六色的涓涓细流,水流流过他的脑海,自然而然的展现出一幅绝美绚丽的绘图,而他的双眼已经开始开出血红色的花朵,余光观察到发条和时钟们在花朵周围分裂成无数幻影,遵循各自的时间分别消逝。
然后这片逐渐模糊的空间中出现了一阵鸣响,由里至外收编了所有的滴答声,以某种隐秘的方式潜入他的知觉之中。
这时,苏浊才真正明白,发生的一切不是游戏更不是虚幻,他要再一次死去了,以苏浊的身份再一次死去了。
时间已过,夜已经深了。一大片可怖的黑暗从地面腾起,并已紧紧抓住正在开始融化的苏浊的双脚。苏浊企图请求扼住他的陈冰绝放过他,但此刻的苏浊除了脚尖点地以外一无所有,他甚至被剥夺了语言和手势。
苏浊恍惚间看到那扇永不腐朽的黑铁大门向自己靠近,四肢开始变得冰凉,对死亡的恐惧难以抑制的涌上心头。
死者要把他变成一个亡灵,但他是摆渡人,他绝对不应该会如此简单的死亡。
濒死的彷徨中的他又开始胡思乱想。
在黑夜与思索之外,无尽的黑暗袭来,带着空洞无物的宏大回声,从时间的深处和远处向他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