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他们的记忆
回来的路上,有等得不耐烦的人家,已经在燃着鞭炮了。噼里啪啦,轰哐呲呀,响声不绝。急剧升腾起来的浓烟夹杂着颗颗的瞬灭的光亮,一并的向上涌去,它们抢着往上堆积,然后成山海般又哗哗涌下。有种轰鸣,理想殉爆般的轰鸣,如万千花朵,在我眼前乍现。我趟过马路,如斯如水。我突然觉得,我已迈出过往,我正走进此生。
宿舍的人,等着我了,怪我回来的太晚。范了哲有几次偷吃,被马龙用筷子抽了几下。一家人,一家人,就得一块吃。范了哲也有理,还得啥时候回来,这都几点了!李海俊给大家又发了一圈烟,团圆饭,团圆饭,少一个也不行。
他们早把大个儿的床收拾出来了,摆放了盘子、碗,而里面放着各种菜了。麻辣鸭脖,手撕烧鸡,鬼见愁,凉拌菜,尖椒干豆腐,还有一个是李海俊的酱炖大鲤鱼。年夜饭,不能寒酸了!大家个展所能,有从饭店带回来的,方便。有从工作的附近打包的,老店,味道好。有从隔壁街区鸭货店,顺道带回来的。李海俊下了厨,酱炖了一条大鲤鱼。这条大鲤鱼是从他的拉面馆隔壁的隔壁买的,大连一个卖水产的。据这个大连人说,这是正经的大连鲤鱼!大鲤鱼被装在了两个盘子里,因为大的缘故,头和身子分开了。这个大鲤鱼,似乎为着什么,心有不甘般。李海俊在鱼下锅前,又照着鱼头给了一棒子,大概是由于这个,它死而倔犟的看着李海俊。
我们落座,其实也没有坐,有蹲着的,有坐在床边的,有盘腿坐床里的,范了哲找来了一个油漆桶,他垫了一层纸,坐下了,而又数他的最舒服。小潘也来了,他这一段似乎还在走运,小西服快让他撑破了。酒,又是有的。BJ的传统,牛栏山,白瓶的。马龙分酒,他是老油子。他把酒倒在了纸杯里,一人一杯,先垫垫底。纸杯是李梦给拿的,喝酒方便。
小武打开了收音机,里面已经有鼓掌的声音了,然后是有人欢乐的在讲话,然后惹的一片人也欢乐了。春晚!似乎里面有人说,观众们,我想死你们了!是春晚!我们就着收音机的万千的欢乐,又并着我们几个的,举杯而同饮。春节,属于一年的尾巴,当然也是一年的开始。它属于收货与希望并存的代表。过多的欢乐和过多的祝福,似乎都对的起它。
如果在家乡,必然要更加的盛大和隆重的,就拿发纸后的拜年来说,就累的够呛。我太奶,此时正襟危坐在里屋,她吸着旱烟了,烟斗里压实了一撮烟,燃的正旺盛,长长的烟杆一头连着它,一头连着烟嘴。我太奶一手掐在烟杆的中间,一手叉着腰,她头稍稍后倾,用嘴接着烟嘴抽起来。我太奶安静如画,依着窗台,又像依着岁月一般。这个画面,在我脑海里多年不曾离去。等她把小屋子,都装满了青烟,从外面看,如仙如梦。她才停下来,叫我六叔了,六子!六子!我六叔打开了里屋的门了。我和我父亲还有我二叔等等,都已经在外面等候了。见我六叔打开了里屋的门,我大爷会是第一个进去的,他说着祝福,然后磕头。我大爷那时候也有六十多了吧,他也是一个老人了。然后是我姑奶,她说着祝福的话,然后磕头。不知道等了多久,我爸爸叫了我一声,我跟着他进去了。我爸爸说着祝福的话,然后磕头。我也说着祝福的话,然后磕头。大人自没有什么,而我们小孩子出来,每人手里都会拿着一个红包的。我们嬉嬉笑笑,大概总够买几包糖了。
于老奎屯被红红的火光照耀,据说这样能驱赶邪恶、鬼怪。火越大,它们跑的越快越远,有时,个把年也不会回来的。我们又信了个实成儿,既然邪鬼、恶怪远离了屯子,更可以无拘无束的玩了。我们如麻雀,欢快的从东家,飞到西家,一会又疯也似的飞去了财老欢儿家了。
财老欢儿新娶的寡妇,每次看到我们来,就招呼她儿子和我们玩,她放心的让儿子追着我们去了。这个小孩子比我小,那时候胆子又不大。他跟屁虫似的在后面追着我们。他母亲看到儿子一路小跑,跌跌撞撞的,每每都会心的笑着。她笑起来,有种慈祥般的温暖。多年后,我总也记得。只是她命苦,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了。
我记得上小学的时候,跟李茂林老师学过一个歌谣,大概是说过年的场景的。李茂林老师是我和我父亲的启蒙老师,他也是我们新立学校唯一没有外号的老师。他在我小学三年级时退休了。而在我小学五年级时就去世了。我和同村的孙立海去过李茂林老师的家,在一个大风刮起的春天。那时,万物复苏,雪融大地。这个歌谣的前几句是这么唱的:打起鼓来,敲起锣,老爷们喝酒闹秧歌,正月十五闹得是,人人都欢乐,正月十五闹得是,人人都欢乐!从歌词上看,是说的正月十五,但老辈的人都知道,不到二月二龙抬头,都是算在正月过年的范围内的。
我能记得,我孙大爷,穿的如一只老年的狗熊,他拄着拐棍,慢而又慢的问我们,娃子,啥时候上学?我们愤而又慨的说,现在正放寒假了,上什么学!他又慢而又慢的说,喔,对头对头,下学了!我们只能又说,是放学,不是下学!
财老欢独创躺地流放鞭法。大体是把鞭炮一路的在地上打开,然后点火即可。这个不需要什么技巧,只是点炮仗的人胆子大就行了。财老欢儿怕炮仗,所以他独创躺地流,他点不了炮仗。他的后儿子不大,又胆子小,也不能胜任。他的新媳妇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我有一次是看到的。我们几个小伙伴,又疯也似的飞去财老欢家了。他们家发纸慢,而原因是没有一个硬手的人点炮仗。这个寡妇也只有勇敢向前了。她猫着腰,拿个点燃的木棍,我能看到她手抖的厉害,木棍的头,划出了一个比一个大的圆圈。她最后像下了狠心,木棍往前一探,然后嗷的一声,和我们一样,疯也似的跑开了。这大概成了我儿时的风景,春节,发纸,然后去看这个寡妇点炮仗。只是没有几年,她带着儿子走了。我们有时候在路过财老欢儿家时,多少有点惆怅了。那个小孩子还好,只是好久没有看到这个猫一样的女人了。
李梦送过来一盘饺子,这大概也是在我们东倒西歪之后的事了。因为马龙给我分饺子时,我说我吃过了。他疑惑又惊讶,然后就不在劝我酒了。他多了!范了哲没有我这个好运气,被抓到了,被逼着做行酒令,两只小蜜蜂啊,飞在花丛中啊,左飞飞,右飞飞……。自从范了哲参与了行酒令,一次也没有逃过,好像这两只小蜜蜂,总在他头顶打转似的。他喝而又喝,然后又喝而喝。他也多了。李海俊的大鲤鱼,被筷子夹得不成样子了。李海俊又觉得不过瘾,他夹起了大鱼头,准备进攻了。李海俊必然是抻面的师傅,所以对于嗦了鱼头,也是在行的。范了哲的两只小蜜蜂,才飞了几次,鱼头就被李海俊嗦了个差不多了。这个正经的大连鱼的使命也算完成了。范了哲,倒下了,勉强的爬回了床上。
剩下的几个,同意换行酒令,查数,逢二的倍数,敲杯子,而不读出来,逢三的倍数,敲杯子,而必须读出来。大家兴致又高了。来!来!李海俊似乎是吃了鱼头的缘故,得了鱼的咒了。又或者是范了哲一下去,少了主力了。这个查数,彻底把李海俊查蒙圈了。他如范了哲似的,这几个数,一直在眼前乱飞,怎么排序都是错的。他也是,喝而又喝,然后又喝而喝。李海俊多了。他觉得在眼前乱飞的,除了数字,还有天空,跳高似的飞。李海俊勉强的爬回了床上。
还在战斗的,有小武、马龙和小潘。不是小武酒量好,是先前的两个行酒令,他觉得太过简单了,他有几次想喝,然而确没有机会。他们三个觉得这两个行酒令也是不适合的,又变了,来个天南海北最大众化的,江湖行酒令里面的扛把子,划拳!由于这种划拳是两个人对战用的。三个人的规则必须得研究一下,小潘似乎更擅长此道。小潘说出了简单快速的方法。每人一次庄,比如小武是庄,他先和马龙划拳,小武有三次机会,马龙只有一次,如第一次划拳,马龙输,马龙即喝酒,如果小武输,则进行第二次划拳,小武又输,马龙二比一,胜,小武喝酒,如果小武赢,则进行第三次划拳,三局两胜法。然后庄在与另一个人划拳。庄可能连喝两杯,但机会多,不是庄的只喝一杯,但就一次机会,所以大家都划算又都不划算。他们三个就按照这个战法,又上了战场了。小武本以为,什么江湖不江湖的,都不在话下。其实,能把一个东西标注上江湖,必然有江湖的那一套,猫腻也最多。小武这个学校招生的,完全没有体会到江湖的毒辣和险恶。哥俩好啊,三星照啊,五魁首啊,八匹马啊,点一个啊,点一个啊!小武败下阵来,一杯而进。哥俩好啊,五魁首啊,巧七个啊,六六六,点一个啊!小武败下阵来。又到了马龙,他琢磨了一下,开始了。哥俩好啊,四喜四喜,八匹马啊,点一个!小武又没有逃脱这点一个,又输了。轮到小潘了,他眼睛一转悠,也有了。哥俩好啊,巧七个啊,五魁首啊,点一个!得,小武差点没被这个点给气死,又被点上了。小武喝而又喝,然后又喝而喝。他也多了。这个点,似乎是正摁在他脑门子上了,又大又方正。后来,马龙和小潘像抓到了窍门,都赖得出别的混淆视线了,直接出点一个,完事了。小武终究是抵抗不住了,他被点蒙圈了。他爬上了床,在天与地无限的点中,睡着了。
马龙和小潘的战斗,什么时候截止的,而又谁赢了,大概不可能考据了。因为即使他们两个人,第二天也蒙蒙然起来了。最后换没换行酒令,他们也更不记得了。这酒喝的!没有一个有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