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他们的记忆
晚霞还是从西边的两栋高楼中间漏过来了。它似乎是走错了路,被楼卡住了身体,又像是喝醉了酒,摇摇晃晃的。它斜斜的照下来,前面确是地下通道的转盘了。这个转盘不大,连着四周的道路,但却别扭的很,七扭八拐的,走进去,走出来,都费劲的很。这一缕晚霞,犹如一只大手,把转盘紧紧握住。转盘逃不掉,或者此时它也不可能逃掉吧。转盘像一只被抓住的蛤莫,张着嘴,伸着饽,四肢乱蹬,呱呱直叫。路过的人们似乎没有太多的注意,这毕竟是大城市,见识多了!而转盘也由于被霞光铺照的缘故,似乎被镀了金,又像涂抹了一层猪油,光光亮亮的。
附近叫卖营生的人,大体是知道的,这地方背的很,一年也着不到几次阳光。所以,这难得的机会,到提起了他们的某种兴奋了。他们笑着脸,挥着手,尤其是有人上前来询价,他们更是卖了力了。而路过的其他人,到没了这种雅致,他们撩起手,忙挡着眼睛了。他们只是快步的穿过了这一小圈光阴。当然还是有几个放形的少女,似乎大意了。她们没有想到,这种地方,阳光反而聚了这么多。她们常年穿着反时令的短裙,尤其是严寒未上的秋季。她们骂骂咧咧的走了。到也不怎么难听吧,因为方言太重,确实听不懂。
这是BJ南城下班的档口,又按照以往的经验,这里的人会越聚越多。他们形形异异,聚于这一方之地。关于这里搞营生的,我曾经大体无聊的时候,是略略数过的。转盘的南角儿,入口处,排着几个煎饼摊子,这几个煎饼摊子那个口感好,量又大;烤炉里面的地瓜,是黄壤的还是白壤的;卖袜子的短胖女人,来了么;卖烤肠的尖嘴猴儿,是否又占了好位置;蹲在角落里卖光盘的秃头,今天是不是又进了新货……。凡此种种的记忆,在我后来南南北北的漂泊中,又慢慢模糊了。
饥饿,是人体机能的最原始的反应。对付它的手段就一个字,吃!而在这个吃的过程中,我觉得人类和狼没有区别,奋不顾身的上。我确信饥饿能使人变成狼。这些狼,找了个便当,拼命的往临近的饭馆里面钻儿。我此时站在好伦哥披萨饼餐厅的一楼门口了。我的前面是一个略比胸高的柜台,暗紫色,很瘦小,弱不禁风。我是按照赵小娜的指示,负责门童的工作的。按照年龄讲,我早已经离这个什么童很远了。但这个工种,门童却又是统称,所以我只有认了栽了。赵小娜给我的指示,按照内容来分析,大体是两种,一,楼上餐厅布餐完毕,放他们进来。但进来的要有续,不能无章。二,就餐人多的时候,挡住人,做好排号的工作。嗯,赵小娜冥思一下,又补充说,机灵点!干餐饮的脑袋要活!
好伦哥披萨饼餐厅其实是一个怪地,来就餐的人,需要从一楼的窄门进来,登上二楼,二楼才是就餐区。赵小娜拍了拍我瘦弱的肩膀,看着旁边的老冯对我说的。老冯是一个老北京人,也是一个BJ的老人。据传,老冯原来是一个什么政府部门的什么干部,退休了而发挥余热来的,这叫退休不退武。我对这个“据传”,多少是信的,至少在老冯的作风这点上是信的。他总是夹着一个大大的公文包上班,而又时不时的穿着西服扎了领带了。他说话很慢,有种大会发言的感觉,这又算是铁证了。我还是把赵小娜的目光生扯过来,我问她,你看看吧,都饿成什么样了,我怕堵不住!赵小娜又拍了拍我瘦弱的肩膀,目光恳切的看着老冯,说,原来没有一条路是往罗马修的,后来所有的路都通向了罗马!下楼,放人!
我迷迷糊糊的走到了一楼那个比我还瘦弱的柜台前了。我们彼此都鼓着劲儿。我深吸一口气,打开了一楼的玻璃门,门一开,外面等了许久的的人,哗一下,竹筒倒豆子一样滚了进来了。然后他们像得了什么命令,潮水一样的往二楼涌去了。我和柜台都站立不住,摇摇晃晃起来。人流似乎没有看到我们一般,还在往二楼涌。他们太熟悉了,确实不应该是第一次来了。只是还有几个胆怯的小孩子,一边往二楼涌,一边回头问我,要拿号么?我指了指二楼,说,跟着他们,上!
这一波人终于安顿好了。我即使在一楼,也能听到老鼠啮食的声音了。我把鼻子扬起来,闻一闻,里面似乎有香喷喷油炸鸡块、碳烤披萨饼、或可以说还有女人的味道了。终于还是消停了!我回过了神儿,慢慢像门外张望了。晚霞不知何时,早已落了下去。它在两栋楼中间消失了。而填补它的,是慢慢升腾起来的黑暗,幽幽冥冥的黑暗。转盘那边的复杂情况,我也分析不了了。我费劲了眼力,想挣扎着看一眼,不行了。只有操着各种语言的声音,从那里断续传来,叽叽哇哇的。可能这里面藏着了他们的什么梦想,又或者是什么希望。这时候,我听到赵小娜扯着脖子喊我了,一楼!一楼!你在干什么!还不关门!我扭头看了一下她,她正怒目圆睁的看着三楼,和一楼的我再说话。
我也不知道开了几次门,关了几次门,大概总有五六次了吧。我浑身没劲,起初还能挺一挺,最后确是不行了。我的身体拨浪鼓一样,越摇声音越大。我大概是饿了,真的饿了。饥饿,犹如打哈欠,总是能传染的。那帮狼饱了,就挨到我饿了!我走上二楼了。我看了悬挂在二楼收款台上方的时钟,快十点了。确实是这个点了。宽大的四壁环绕的餐厅,也只角落里有几桌子人,在慢慢吃着。餐厅显的空荡荡的。如果没有填充期间的炸肉的香味,真想不出这就是餐厅。但它确实是餐厅,位于家乐福超市二楼的好伦哥披萨饼餐厅。这里比别处幽暗宁静,餐桌上面都对着一盏吊灯,不高不低的垂着。吊灯发出来的光,确真的能把桌子及人笼罩进去。装吊灯的人,真用了心了。沈磊拎起了椅子,他已经在收台了。说起收台,就餐位到不怎么费事,只把四个椅子反放到桌子上就行了,这样为的是拖地容易些。等把所有的椅子都反放完毕,就是拿墩布拖地了。这当然又是沈磊的活儿的。取餐区收台,相对就费事了。到不是这个活儿多难,是每天挤在取餐区等待收台的人很多,分配起来就乱了。每个食品不同,又各有各的喜好的。沈磊有模有样的收台,他看我上了楼,像看到了希望,向我直使眼神儿。我没管他。我已经走过了收款台。照例,老冯在经理室的门口站着了,左边赵小娜,右边范辉,哼哈二将一般站在老冯的两边。他们两个在听老冯侃侃而谈。今天的营业额自然是好的,且相当的好!老冯手里掐着几张纸,神采飞扬般比划着。他说,排号的人,嗯,有点少,看这!他们两个人的脖子往前伸了一下。还有这里!老冯又点了一下。他们两个人的脖子跟着又伸了一下。门童引导还不够!老冯说。老冯抬头看到了我,连忙说别的话题了。而话题不难找,厕所里面的厕纸就是一个问题。厕纸足量添加的话,有不少食客不但用,而且还顺手拿,一卷纸用不了几次,没了。如果厕纸不足量,食客总是挤到前台嚷嚷,影响了就餐环境。老冯砸巴了几下嘴巴,啧,啧,最后说,足量添加吧,试试看,一天费用详细列一下!他们两个点着头,认同了老冯的决定。
我顺势走过去,我去了换衣间,那里已经有好几个人了。我见到王鹏又躺倒在放倒的衣柜上,翘着腿,玩着手机了。我刚来时一度的觉得这个王鹏是个监工,因为从来没有看他干过一点活儿,后来听餐厅的老人说,他和餐厅的老板是亲戚,来这里就是待着的。我们全是羡慕,有时王鹏真有了活,我们也就帮他干了。他也不说什么,依旧躺在衣柜上,玩手机。我们私下里都说,这个王鹏够意思,不找我们的事。我们把他的活干了,他落个清闲,彼此都挺好。我们说笑了一会,沈磊进来了,他没有看我一眼。王鹏也适时的起来了。换!不知道谁说的。换!大家一口同声!我脱下一米八五的宽大工服,这个工服为谁做的,当然无从知道了,轮到我,就是这个样子了,除了上衣最下面丢了一个扣子,也还完整。我忙换上我的一米六五的衣服,然后兔子一样从楼上冲了出来,连老冯他们诧异的目光都没有追上我。
回家,必然是一个过程,有时是心路,用心想想就到了,有时是走路,绕了很远很远才到。我们没有一个靠心的,这个年龄也许不需要,我们用腿,兔子一样的腿。如果说刚才在好伦哥披萨饼餐厅里大家还在一起胡闹,嘻嘻哈哈的,转眼就不一样了。好伦哥披萨饼餐厅似乎是一件陈年的旧衣,可有可无,更不用把它弄的多精致。
从好伦哥披萨饼餐厅出来,空旷且繁杂无际的漫天星斗,对上着凡事间闪烁忽明的灯光,会把你扯回到巨大巨大的现实中。你回家的路,多远?你怎么走会近一些。有无聊的警察在路口执勤,查暂住证么?你晚上吃什么?家?谁的家?它在哪里?什么方向?我解决了以上所有的问题,才终于到家了。
芳星园,芳群园,芳慧园,这三个社区犹如种入大地的板栗树,彼此相邻,它们在BJ南城的一脚,守护着这里的一切。这一切当然不包括我们。它也守护不到我们吧。但不管怎么,这三颗板栗树,逐渐安静了。这期间的行人,均是上夜班而不得不晚回的人了。我经常看到有些银行穿着的女孩子,三三两两的走过去。我问过陆凯,陆凯说,啥银行的,夜店前台的!当陆凯轻蔑的看着我的眼睛时,我发觉,这小子可能真说对了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