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他们的记忆

我们的宿舍,自从陆凯走后,一直没有住进人来。我们虽然没有说,但心里都知道,是迟早的事情了。而陆凯走后余留出来的床,很快被我们的各种杂物填满了。小武单独占据了一块,毕竟他是有这个资格的。他的各种小酱菜,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逐渐走到了我们的饭桌。

有次小武来了电话,看出来是很重要的电话,他穿衣,在出去接,已经来不及了。他接起来。我们听着对话,才大体知道了小武是干什么的。小武算是我们几个人作息时间最正常的人了。他在一个教育机构工作,工作的种类,可能是招生之类的。小武在电话里已经说了,这周会有几个学生,有可能是两个,已经联系好了,他们先来看看学校。小武的学校坐落在方庄的隐蔽处,隐蔽到如果不是谁刻意找来,路过的人是根本不知道的。而由于是成人的学校,大体面向的人,都是五花八门的,有的又只是来拿证,学不学的,教的好不好的,没有人在乎。成人学校,大概是满足一些半路辍学,而后事业有成的人回头弥补的意思的。所以,学校的老师未必是真老师,学生也未必是真学生。小武说,他的工作也不复杂,学校会不定期的发给他们一批资料,按照资料联系对方就行了。嗯,也要点技术,起码对学校对教育还是要知道点的。小武轻描淡写的说,但这个“点”,小武说的语气很重,我们都觉得,怕是这个“点”,真的不好点的。我们觉得小武的工作,是有潜力和有意义的。小武的工作,不像我们的工作,满大街的人都知道,他和我们的太不同。所以我们除了惊奇,又都是羡慕,连带着对小武也敬仰了。这是常理,两只小狗都在吃屎,但彼此都觉得对方的屎香。这小子,真能耐,干教育了!小武满脸肉乎乎的笑。

因为我们圈子的闭塞,所以对整个环境的认知,是有问题的,也是相当有问题的。那个时候,全国的教育有那么一些不清晰的乱。经过国家对教育的提倡和持续的推进,06、07届本科毕业生,终于达到了历史的峰值。这些孩子走出校园,立刻没了音信。社会的接收能力明显不足,而由于又是低端行业的多,所以越是本科,越是名牌的本科,越是找不到工作。学历高而贬值的厉害。我也听说我们村的姓辛的一户人家,供孩子,好不容易大学毕了业,找了几年的工作而不成,最后南下深圳做了保安了。有一段时间,左右邻居的手指,马上就要搓到他父亲的脊梁骨了。他的父亲着急的要了命。他父亲有一次,和段六儿私下里说,孩子他妈这几天为了孩子的工作,要上吊了。段六儿这才欣然的走了。段六儿的口最严,这是全村尽知的事了。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关于老辛家孩子的妈妈要上吊这个事,还是都知道了。但村里人大体还是见过世面的多,觉得孩子的妈上吊,确实事情有点大了,不至于!他的父亲才喘了几口气。人多而言杂,农村,尤其是老村子,更难对付。等过了几个月,村子的人,见老辛家一直没有动静。半夜里静悄悄的,至于绳子穿过房梁的声音,就更是没有了。几天后,小村子,又有风声出来,说做父母的倒不至于为孩子上了吊,到哪里都是这个理,要是孩子自己上了吊,按照老理儿,也还说的过去。没出息,而能上吊,还不至于丢人。他的父亲似乎也通了这个理。反正老辛家,这一年,是要死人的,而且需要死人。后来,这个辛大学生从深圳回来,还带回来一个媳妇儿。村子里的人,很多都来看看。有几个讲理的确没有来过了。他们翻出了老账,说老辛家的孩子连上吊都不敢,这种人还能有什么出息!

这种没出息和不争气的惨烈事件一个比一个多,从农村到城市,不能断绝。我后来离开好伦哥餐厅,有那么一段时间,经常的去国展、农展,散发简历。而和我竞争配货工工作的,确然已经是本科的大学生了。在由于小武这种学校,培养出来的“二进宫”的人才,混淆于世面,更让人难于琢磨了。而不管怎么说,小武的历史地位,至少在我们宿舍,达到了峰值。小武负大才,而能隐于地下室这种龌龊之地,范了哲给出哲学定论,必能飞起,翱翔天际!范了哲正说到兴头上,马龙抬起一脚,做踢人状。范了哲啊呦一声,双手捂着屁股腾空而起。我们哈哈大笑。看看,飞了吧!飞了!下次屁股给他插个炮仗,准飞的更高!翱翔了!翔了!范大经理说的,准没错!即使错,也不能让它错!范了哲还双手捂着屁股,乐呵呵的笑。小武坐在一旁,也无可奈何的笑。

马龙在宿舍,我就和他同去。而马龙不在的时候又多,我后来就自己去了。我是看着张志萍的白围脖儿一圈又一圈的织完的。我又是看着李梦的手帕儿一点点刺好了鸳鸯的。这两大神迹能够完成,也有我的功劳的,至少我觉得是。张志萍晚上喜欢看北京晚报,我如果手头有,就拿给她。她是不用自己买的,而且她也从没有自己买过。她见我过来,十足的精神,毕竟我们是东北的老乡,聊起天来比别人来的轻松。李梦在床上看书,似乎是《文化苦旅》。这本书在那个时代,尤其是有点叛逆的青春,算得上是标配了。这本书是赵雪的,她还有好几本书,赵雪的书都是正经的书。我也拿了一本《十月》。《十月》里面的小说多,诗歌当然也有,确没有人看得懂。《文化苦旅》似乎给李梦害的不轻,有那么一段时间,李梦说起话来,有些许的文化又夹杂着愤慨。李梦曾经说过,有的人走了,会再回来,这是留恋;有的人走了,不再回来,这是解脱!话里话外,有种超然的佛性。但李梦毕竟读的书少。李梦记不住人类本性的精神到底有几个方向,它们又各自灭于何处。她也记不住道德秩序的质量如何采取,它们是否已被标贴成丰碑。

李梦的宿舍碰到了点麻烦。赵雪由于年龄小,她的父母觉得她这样吊儿郎当下去,就真的毁了。赵雪的父母,按照他们自己的成长轨迹,给出了确定的答案。尤其是大城市的本地人,更应该能确定这个。赵雪的家在石景山,父母都是首钢的员工。至于干什么,大概她的母亲是一个文职,她的父亲是一个钢筋工。他的父亲负责把成捆的钢筋放进货车里,都是那种又长又大的车。但这么粗重的钢筋是非用吊车不可的,所以我觉得她的父亲有可能是一个吊工,而非钢筋工。走近石景山,眼前矗立着几座大烟筒,足有几十米高。在落日的余晖中,它们显的比人类还要安详。这个首钢可是有年头了。赵雪的姥姥也是首钢的工人,没退休的那会,是一个车间的领导。赵雪的母亲就是在她姥姥的感召下去的首钢。首钢那时候还好,经济有国家保障,没有什么衰败。只是近几年,开放后就不行了。如秋后开放的晚花,一天不如一天。赵雪一家的安稳生活也就此到头了。赵雪的姥姥每逢家里来人,就会拿出老照片,讲一讲首钢辉煌的历史。老太太如数家珍,慢慢的她走进了回忆,更走进了回忆的场景中。

现在,据赵雪说,首钢正在搬迁,整体搬迁到河北的某个地方了,为了不污染环境,好似为了奥运会吧。赵雪就是这个档辍学了。赵雪的父母求人,挖门盗洞的求人,有志者事竟成,这句话在赵雪的父母身上体现的最多。当然,这种大事,破费是难免的。赵雪有一个不经常来往的三舅,他是和教育沾点边的,在一个报社工作。赵雪小时候见过这个三舅,他有时来赵雪家喝酒,喝得五迷三道的才回去。她三舅后来搬了家,来的就少了。但既然赵雪的三舅是文化人,至少是在文化里面待过的,那就和教育不远。文化和教育在他们眼里,似乎是一条马路的左边和右边,虽然说没挨着,但互相能望见,能望见就会知道个大概,总比别人的角度好吧。其实,文化要大于教育,教育是文化下面的分支。有点像树和树干的关系。周娟的母亲和父亲当然不需要了解的这么深,他们在走投无路的时候突然想到了赵雪的三舅了。

赵雪此时的三舅也自有烦恼,新来的实习生手生,是一个名牌学校的楞头儿。报社的工作,从倒垃圾开始,在到排版印刷,他均不能胜任。这导致赵雪的这个三舅,无休止的帮忙改正。由于这种实习,都是领导安排的,又不好意思弄的尴尬。哎。赵雪的三舅在圈子内,是以见到的废物最多而闻名的。想不到堂堂的报社,废物居然全在这里!虽然是小报社,但能够这么集中,也不能不让人惊讶了。赵雪的三舅觉得,按照这个速度,等到退休,是不会有人在望其项背了。赵雪的父母和他说了大概的情况。还好,这个三舅倒觉得赵雪还是有拯救的必要的。至于对赵雪怎么个教育,他也给不出个建议来。他又托人,找了一个真的在教育干事的人,老齐。

老齐在一个成人教育学校工作,所以大体上老齐是靠谱的。老齐虽然不是名牌的教育学校毕业的,但他始终有一个名牌毕业生的雄心。当老齐在成人教育学校的庆典上,作为一个领导坐在前台时,他感觉到了巨大的荣耀。老齐的这个成人教育学校与传统教育学校对抗多年。这成人教育学校和传统教育学校犹如马路两边对门开的两个面馆。一开门,就会望见这个死对头。老齐对传统教育学校那是一万个瞧不起。别人的瞧不起是刻在骨子里,但不怎么说。老齐不是,瞧不起必须时刻挂在嘴上,这才是瞧不起。所以这也导致,老齐也瞧不起那些瞧不起传统教育的人了。

当赵雪的三舅打电话给他时,他立马摆明立场,邀请赵雪来他们的成人教育学校。成人教育学校有几大优点,一个是速成,这讲究一个快字。等传统教育学校一步步走来时,你早就拿到了证书了。上学的根本,不就是拿这个证么。一个是多变化,社会在变,你上学的专业觉得不错,毕业后也许就只能刷盘子了。成人教育学校不会,今天这个吃香,学这个,明天那个有优势,马上改,不多花一分钱,都包涵在内了。另一个也是成人教育学校最牛的,和用人单位直接挂钩,你毕业就有工作,起码是大企业的员工,现在多少传统教育学校出来的,找工作找的哭爹喊娘,咱们不存在!

赵雪的三舅将老齐的话传递给了赵雪的父母。赵雪的父母研究后觉得也在理,又把赵雪三舅的话传递给了赵雪的姥姥。赵雪的姥姥研究后,觉得夸大确也有,但大体的方向确是这么个意思。然后赵雪的姥姥于某日阳光充足的中午,给赵雪下了最后的通牒,马上回去上学,且这周就得回去!赵雪即使在叛逆,在驴性儿,见到她姥姥,立马老实儿。这就像一条恶犬,见到狗贩子,立马消停。她们宿舍的三个人都觉得是好事。李梦觉得,上了学,就有了文化,有了文化,就有了见解。遇到啥事,也能分析个大概。现在世面上最有出息的就是这种人!张志萍觉得,上学舒服,不用天天在这里受罪,将来有个学历,能找更好的工作。胖妹没上过几天学,她也说不明白,她隐约的觉得还是上学好,上学好比吃东西,上的学越长,将来安安稳稳吃东西的时间越长,可能是成正比的。她们见我来了,连忙问我上学好不好?我被问的一愣,但看看这场景,她们四个人的急于寻求的表情,我才明白,这个话题也许经过了她们激烈的讨论了。

不过,怎么说呢。我虽然对教育的渴望已经扔了好多年了,但每每有人提及时,热度从未衰减。当我走出校园,我还能清晰的记得漫天大雪,铺天盖来。当我又一次回到学校,去见我的同学时,我听到他们高音嘹亮的在朗读,我从来没有听到这么嘹亮的声音,即使我在他们身边时,也没有。我才真的明白,我已经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了。当我在社会的层面体现自我的意义时,我学会了吸烟,学会了吹牛,学会了浪荡,学会了看淡。对周围一切的看淡,看轻。我冷漠又失落,但我不孤独,因为我又学会了喝酒。我有那么一段时间,终于体会到了范辉父亲的那种自由。那是无拘无束的自由,雪夜仗剑,大漠孤流。这种自由,有时离我很近,我只要往前伸一伸手,便触手可及;有时离我又很远,它远在我的目光之外了。

她们四个还仰着脖子等着我。我忙说,我也不知道那种好,那种坏。我现在知道我自己,那些能干,能干好,那些不能干,干了也干不好,就这些了,我的学历只能支撑我到这里了。她们三个都点头,说,对!起码不帮倒忙!关于帮倒忙的事,赵雪在大庄子真的没少干!这句话似乎点到了点子上了。赵雪矮气了不少。

赵雪失而复得,又去上了学,虽然是成人的教育学校,但麻雀小而五脏全,够赵雪享用的了。只是忘记问她,这个成人教育学校叫什么名字了。赵雪走的时候,也是我送的。我送她走向公交站。她人小东西少,一个背包就够了。她让我告诉李梦她们,说她有空会回来看她们的。她笑着上了车,然后一溜烟的走了。我回来时,想,能够在回到学校,大概全国算来,机会也是不多的。赵雪自己也一定是暗暗高兴的,不然一定不会说要回来看我们的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