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巴上遇见了鬼
云夏坐在大巴上,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绿色。车是从市区开到郊区校区的,大早上七点钟,赶着早八的课。车内弥漫着闷人的困意,窗帘挡着朝阳,发动机轰鸣。老师和学生们不是在睡觉,就是歪着脑袋无神地看着手机。
但云夏被吵得睡不着。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别人都听不到的,急促的脚步声。
伴随着脚步声的,是一个黑影闪过。它跑得很快,像一团披风形状的黑雾,在这趟班车上,像人们烦躁情绪的具象化。
咚咚咚!咚咚咚!
脚步声越来越急促。
云夏终于沉不住气了,在黑影闪过时,她尽力克制动作幅度,一下拉住了它——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和这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接触。
黑影瞬间停下了,没有惯性的前冲动作。
云夏抓着它的手腕没有放手。
那黑影保持了十秒的完全静止。然后它那小小的脑袋从披风状的黑雾中钻出来,扯出长长的脖子,蜿蜒着往上,又往下。
一张惨白的小小的脸凑到了云夏的眼前。
那说不上是人脸。虽然有着人脸的形状,但没有人脸的颜色,像石膏一样,死灰死灰的。
它的脸上只有一双没有眼白的黑色的细长的眼睛,眼睛旁边,有一朵突兀的红色小花图案。
那花已经糊得很厉害了,像哪个小朋友用蜡笔随意涂鸦后,又拿手抹掉了。估计是它在哪不小心蹭上的吧。
它缓缓张开嘴,发出砂纸摩擦木料的声音。
云夏看着它,不敢有大的动作。
除了极个别的种类,只要你不惹他们,这类东西其实对人并不感兴趣。而对于那些极个别的,它们在云夏的世界里作为有形的实体,也不是没有被云夏打赢过——当然,有的遇见了还是只有跑的份。
云夏从小就和这类东西接触,按经验来讲,此刻在这班车里东窜西窜的东西,并不属于那些极个别的种类。云夏不敢动,是怕被旁边的人当成精神病。
但云夏僵住的身体还是引来了旁边坐着的老师的视线。
黑影伸出细长的手指,点了点老师的手机屏幕。
他正在刷短视频,清澈的河流在屏幕上流淌着,是桂林的山水。
云夏把视线从旁边老师的手机屏幕上收回,尴尬地笑了笑,装作无事发生地靠回椅背。
黑影的手指还在点着老师的屏幕,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极具标志性的山川被滑走了,黑影收回了手,开始点云夏手上的手机。
哒、哒、哒。
哒、哒、哒。
云夏叹了口气。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拉住它让它别跑了,为什么还是那么吵。
哒、哒、哒。
云夏无奈打开手机,输进去一行字:“你想去刚才看到的那里?”
黑影收回了手,把它那惨白的小脸凑近云夏的屏幕,看了半天,又诡异地转头,盯着云夏。
“不认字吗?”云夏心想,“那可能不是人变的鬼。”
这辆大巴可能接了太多早八上学上班的老师,晚上又去送劳碌了一天只剩回去躺尸的精力的打工人(云夏在上车前看到了师傅放在一边的牌子,上面写着公司到地铁站的路线),这团黑影可能是从人们的怨气与疲惫中滋生出来的。
那它为什么要指刚才那片山水呢?
云夏打开手机,在浏览器搜索框中输入“桂林”,然后把出来的图片点开。
黑影又开始哒哒哒地敲她的屏幕。
云夏把手机灭了,黑影就收回了手,也不跑了,就在她身边站着。
无论如何,终于是安静了。云夏打开音乐,偏过头,看向窗外。
大巴停在郊区校区的门口。这里除了学校的建筑,没有其他任何楼房。四周一片绿草如茵,不远处是一片树林,树林里有一汪若隐若现波光粼粼的湖泊。
虽然身在自然之中,但大多数人还是抱怨这里的交通不便。城市的钢筋水泥可以满足人除了亲近自然以外的其他任何欲望。
云夏下了车,在草木的气息中走到上课的教室,选了个角落靠过道的位置坐下。
黑影悄悄浮现在她身边。
云夏吓了一跳,这家伙怎么跟过来了?!
“早知道就不和它交流了。”云夏苦恼地抓了抓脑袋。
“你好,里面有人吗?”来了几个上课的同学。
“没有。”
云夏站起来让他们,看着他们穿过黑影的身体。
叹了口气,云夏知道自己又无缘无故给自己找事做了。
下了课,云夏找到正在休息的大巴车司机。黑影跟在云夏身后,没有脚步声。
“师傅,你平常就开这个线路吗?”云夏给司机递上一根刚从小卖部买的烟。
司机推脱了一下,还是点燃抽了起来。烟缓缓从嘴里吐出,消散在蓝天的背景里。司机递给云夏一张名片。
“要包车的话提前给我打电话,我没活儿就能接。”司机说。
“哪都能跑吗?”云夏问。
司机闻言看了云夏一眼,说:“太远的不接。”
“大哥,你包过旅游吗?”云夏问。
“可以接。”司机把烟灰抖在水泥地上,“我以前还跑过桂林的旅游呢。”
“桂林?!那么远?”云夏表现出适当的惊讶。
“我家就是桂林的呢。”司机说,“家里老人走了,买不到火车票,我直接把大巴开回去了。办好后事,就在家那边跑了几个月。”
“噢……节哀。”云夏说。
司机闻言摆了摆手。
“桂林你跑的哪里啊?”云夏问。
“阳朔啊,那可是全国,全世界都闻名的地方。”司机说起家乡有明显的骄傲。
“我哪天也去玩玩。”云夏说。
“一定得去,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嘛。”司机说。
“我一定去。”云夏扬扬司机的名片,“回头需要包车,我联系你。”
“多照顾哥生意啊。”司机挥挥手。
“看来要跑桂林一趟了。”云夏看了看身边跟着的黑影。
云夏打开自己记的一周课程表,咬了咬手指后,给朋友发去消息,让他们帮答周五的到,这样就有三天时间,足够去一趟桂林了。
就这样,周五的一早,云夏已坐在高铁靠窗的座位上,看着窗外的景色从高楼林立的城市变为绿色的旷野,再进入深山里,轰隆隆地进入一个又一个漆黑的隧道。
黑影站在过道,伸着长长的脖子,把它惨白的小脸贴在玻璃上,眼也不眨地看着窗外。
云夏轻轻推了推它,让它不要挡着自己的视线。
“不过偶尔有个意外触发的旅行也不错。”云夏心想。
她想起自己走出来的那个地方,那片穷山恶水,那个滋生着愚昧与罪恶,让她只能与鬼怪为友的地方。
与鬼怪为友并非坏事,云夏靠它走出了那片山坳,靠它积累起了财富,才能在大部分大学生还在拿着父母的生活费的阶段,就拿自己赚的钱来桂林旅游。
甩了甩头,云夏才发现飞远的思绪已经到站了。
走出车站,云夏发现车站周围已有着形态各异连绵不绝的山峰了。刚好从云雾的缝隙中透出来的阳光斜倚着翠绿的山峰,也照在云夏的脸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又或是阳光的关系,云夏觉得黑影没有那么黑了。
“接下来呢?”云夏挠起了脑袋。
“喂,带你到地方了,你想干嘛自己去吧。”云夏抬头看黑影,“好不容易来一趟,这三天我自己旅游去了啊。”
黑影本就无法有表情的脸呆呆的,脚大步倒腾着,自顾自地围绕着云夏跑个不停,又发出咚咚咚的脚步声,全然不管下车的旅客也好归乡者也罢穿过它的身体。
“搞不懂。”云夏摇了摇头,走向网约车上车点。
然而,黑影还是紧跟着她。
“算了。”云夏坐上打的车,撑着下巴看窗外。
大约40分钟,云夏到了订的民宿。登记入住后,黑影跟着云夏到了房间门口,便驻足不前了。
“还挺懂礼貌。”云夏心想。
和鬼接触得多了,云夏倒也不稀奇于它们的一些怪异举动,便关上房门,进屋收拾行李去了。
等云夏在手机上找好要吃什么,然后打开门准备下楼时,黑影已经不在了。
“终于走了吗。”云夏嘀咕。
“意外的假期开始了!”
云夏开始兴奋起来,她很喜欢一个人旅游。
吃完饭回来,天已经黑了。云夏把电视打开,调到少儿频道,放着动画片,躺在床上玩手机。
玩得入神,等云夏反应过来时,灯黑了,电视也关了,只留手机屏幕的白光照在脸上。
“见鬼,什么情况。”云夏嘀咕,“停电了吗?”
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想看看外面的情况。
外面一片漆黑。
“看来整个片区都停电了啊。”云夏想。
不对。
再怎么黑,又不是在阴天的大海的夜晚,怎么可能一点光都没有?
云夏心中涌起一股预感,她拿起手机,打开手电筒。
窗户上赫然出现了一坨奇怪的东西——像一条瘫软的蛇,又像巨大的大肠,弯曲地占满了整个窗户。
云夏见过不少鬼怪,但这么恶心的还是第一次。
那东西似乎对光很敏感,在手机手电筒灯光的照射下,不安地扭动着。
云夏察觉到了这点,正欲关掉光源,突然,砰地一声,什么东西撞到了窗户上。窗户上突然出现一张大脸,苍白的底色上,是杂乱的红中泛青的血丝。它的五官也似它的身体一般,软化、扭曲着,只能勉强辨认。
随着一声如指甲刮黑板的尖叫,那东西从窗户的缝隙中挤了进来。
“卧槽。”云夏转身就跑。
然而,那玩意儿从窗缝中挤进来后,像橡皮筋似的速度飞快,一下子弹到了云夏的身上,把她扑倒在地。
粘腻冰凉的触感隔着衣物传递到云夏的皮肤,带着腐败的恶臭。
云夏转过身来,奋力地一踢。那玩意儿吃痛,又尖叫了一声。但由于它的身体极其绵软,这一踢完全不足以让它远离自己。
就在云夏以为自己要交代在这里时,突然一个黑影闪过。它的身体穿过那像大肠似的怪物。由城市里浓密的焦虑、烦闷和狂躁聚集而成的黑雾,对那怪物似乎有着腐蚀性。经由黑雾穿过的部分,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冒出黑烟,随即便溶解了。
黑影的这一举动似乎彻底惹怒了它。它尖叫着又向云夏重来。
黑影那灰白色的面具突然凑近云夏的脸,然后又突然转身,似乎是在告诉云夏跟它走。
云夏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不顾身上属于那怪物的粘液,跟着黑影飞奔。
他们穿过凌晨无人的街道,走上土路,又穿过田野和树林。
云夏没有回头,她遇到过很多次这种情况。不能回头不是因为什么禁忌,而是因为那会降慢奔跑的速度——这种时候,跑就对了。不管身后有什么在追赶,奔跑就对了。
如果云夏想起来看看时间,会发现天快破晓了。
于是,在第一缕晨光出现在地平线时,黑影停下了。
云夏转身,发现那怪物早已不见了。
阳光照在身上,她身上属于那怪物的粘液开始变得温暖、沸腾,然后化为一缕青烟,消失在晨雾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谢谢啊。”云夏转身向黑影道谢。
阳光透过它的身体,黑影已经很淡很淡了。
它没有看云夏,而是看着田埂那边的一处房屋。
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城市打扮的女性,手上拿着一面旗,写着XXX旅行团的字样。她着急地背上包,穿上带一点小跟的皮鞋,拿着旗,小跑着去往泊油路边。
一辆大巴车驶来,她着急忙慌地上了车。
黑影目送着那辆车远去。
“原来你想见她吗?”云夏说。
“你找到她了。”
黑影转过头来,看着云夏,点了点头。
阳光照化了最后一丝阴霾,黑影的身体消失了。
咔哒。清脆的声音。它的脸掉在了地上。
云夏蹲下,捡起它的脸。那是一张石膏质地的面具,上面只有一双黑色的细长的眼睛,眼睛旁边,有一朵模糊的小花。
云夏把面具抱在怀里,打开一直捏在手里的手机,看了看自己的定位,开始往回走。
想想也是,诞生于逼仄拥挤之地的妖怪,在这样的自然里是不久就会消散的。
但它还是想来看一眼她。
几天之后,云夏又碰巧搭上了那个师傅的大巴车回学校。
“这个东西啊,我有印象。”师傅看着云夏给他展示的面具,“我回桂林跑旅游线路的时候,有个女导游,在等游客自由活动结束的时候,在路边捡到的。她拿回车里给我看,说好玩儿。”
“我说这玩意儿看着瘆得慌,感觉邪门儿,说不定是谁下了什么诅咒,丢路边的。”
“她说,‘哎呀,哪有那回事,我不信这些。’然后拿口红给那面具画了朵花。喏,就这。”
师傅拿手指指那双眼睛旁边的花。
“她说,‘看,这不就可爱了嘛。’后来她随手把这玩意儿放车上,再后来这玩意儿就不见了。我就说邪门儿吧,你哪找到的?这玩意儿不会缠上我了吧?”
“我也路边捡的。”云夏咧嘴一笑,“你放心,我回去摆屋里,它不会缠着你的。”
“赶紧拿走,赶紧拿走,瘆得慌,邪门儿。”师傅摆摆手。
云夏下了车,看着怀里的面具,轻声说:“下次去桂林的时候,把你还给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