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寻归途

夜晚的高速开始起雾,路上有些潮湿。

一辆轿车与周围的车辆飞驰而过,车里的女人正在打电话。

“什么?敏敏没考进年级前十?哎呦,我说安娟,你是不是给她太大的压力了呀?这个时间段的孩子,可不能让她们一直压抑着啊,不然高考近在眼前,她们哪有心思去认真对待。”

女人阴阳怪气的声音在安静的车里面显得尤为突兀。

坐在副驾驶的池语拧起眉头,睁开还有些朦胧的眼睛。

她又被吵醒了。

池语不舒服的抽动了一下胳膊,双臂环在胸前,侧身换了个姿势准备再好好补一觉。

然而旁边开车的女人还在滔滔不绝的讲着。

“说到这个给孩子放松心情的办法呀,这不快过年了嘛,小语她们今天刚放假,我就带她回居水县了,去年因为准备奥数比赛,就没让她回来过年,这不今年一放假我就送她回来了,送她到爷爷奶奶那里去住一段时间,让她放松放松,过完年再接她回去。”

“这都放假了,还让孩子学什么呀?累了一个学期了,好好休息下个学期才能好好学啊,像我们小语,上学的时候多用功啊,”女人见缝插针,“这次的期末考考了年级第三呢!我都没怎么督促过她,孩子啊,你越逼得紧,她就越不愿意学,哎我跟你说啊……”

女人的声音响个不停,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炫耀。

池语烦躁的睁开眼睛,这下彻底不打算继续睡了,调整好坐姿,将头靠在座椅的小枕头上。

“哎行了,不说了,我们要到居水县了,回头见面聊,啊。”

女人终于舍得挂了电话,扭头看到旁边的池语醒了,立马兴冲冲的对她说:“小语,敏敏这回没考过你,不仅没考过你,那名次啊,可被你甩了一大截呢!你……”

“妈。”池语打断林湘茹没说出口的话,语气里满是不耐烦,“你又把我吵醒了。”

林湘茹显然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对于一个睡眠不足正在补觉的人来说有多困扰。

她不以为意:“你就别睡了,还有半个小时就到了,你不是想爷爷奶奶了吗?待会儿就把你送过去,你去那好好睡一觉,路上这几个小时的睡觉时间你到时候不会缺。”

因为睡眠不足的疲惫,加上总是被吵醒,是个人都会生气,更何况池语已经忍林湘茹一路了,她语气不好:“如果不是你老把我吵醒,我都已经完整的睡完一觉了。”

林湘茹听她这语气就烦,握紧方向盘,也尖锐的怼回去,“不要说得好像我总欠你一样,我说得不对吗?到时候你在居水县想睡多久睡多久,路上这点时间你又不缺。”

“但我已经一个多月没睡过好觉了,期末考那几天的睡眠时间加起来都凑不够十个小时。”

“哎呀行了,”林湘茹被她说得不耐烦了,“你现在本来就是应该好好学习的时候,少睡点觉,就能比别人多做几道数学题,多背几个单词,就代表着你高考能比别人多拿十几分,甚至几十分。”

“看看你现在这种颓废的样子,”林湘茹扭头快速扫了池语一眼,对她现在这种半死不活的样子特别不满意,“那么贪睡,除了睡还是睡。”

池语不说话。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林湘茹解释,她并不是贪睡,她只是太累了,以至于随着车子的移动和前半路的颠簸,让眼皮打架,头脑昏昏沉沉的,不自禁的就睡过去了。

如果她贪睡,她前一个月也不会天天背书做题到半夜,也不会考出一个让林湘茹满意的成绩。

但这都不重要了。

怎么跟她说她都不会理解,那索性就不说了。

转移话题:“去前面服务区吃点吧,太晚了,爷爷奶奶应该歇下了。”她确实有点饿了。

林湘茹转动方向盘,车子向服务区拐弯。

瞥了池语一眼,看见池语又闭上了眼睛,恨铁不成钢的瞪了她一眼。

车子最后停在了一条小巷外面,巷口寂静无声,路灯昏暗。

等到爷爷奶奶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

池语从后备箱拎下行李,行李箱的滚轮与水泥地突然碰撞,在周围黑暗又安静的环境里,惊动了正团在巷口睡觉的猫。

“喵—!”一团黑影从池语脚底下窜了过去,吓了她一跳,手指不自觉的用力捏着行李箱的杆。

反应过来后,她沉默地打量着这条陌生的巷子,以及周围陌生的环境。

她去年因为要准备奥数比赛,放了寒假就被林湘茹收了所有的电子产品,任何人她都联系不上。

连以前家里的老房子拆了迁,爷爷奶奶搬家搬到县城里,她都是临近开学才知道的。

“他们就住这个巷口里,电话里说是最里面,左边那一家,你自己进去吧,你舅舅知道我回来了,叫我过去,妈先走了。”

目送林湘茹的车离开视线,池语推着行李箱站在原地,最后淡漠的移开了视线。

数不清是多少次被林湘茹这样不管不顾的抛弃,她早就习以为常,麻木了。

推着行李箱进了巷子。

慢慢走着,尽量让箱子滚轮的声音小一点,不打扰两边已经休息的居民。

池语跟父亲的关系一直都不太和谐,可以说是根本不熟,甚至比陌生人还要陌生人,好歹是有血缘关系,一脉联系的亲人,可是见了面连招呼都不打一个。

可是池语无所谓,这么多年了,早就习惯了。

但是她对林湘茹,从小到大都保持着一种复杂的情感,说林湘茹不爱她,但也一直是林湘茹在照顾她,管她的死活。如果说爱她,其实也用不上爱这个字。

池语还有个弟弟,叫池昀。

池昀的存在很好的诠释了为什么林湘茹说不上多爱她的这句话。

而且好像连他们那冷心冷情的父亲,都更偏爱池昀。

只有爷爷奶奶,从小到大都更喜欢自己。

池语在昏暗的巷子里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说起来,她已经有两年没见到爷爷奶奶了,看着前边的黑暗中离她越来越近的房子,和铁质的大门,池语内心突然生出一股忐忑不安的情绪,手指紧紧扣住行李箱杆,指尖在看不见的地方微微泛白。

足以说明她有多紧张。

因为除了这里,她真的没地方去了。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大门口,池语抛开心里的胡思乱想,站定,小心的扒着门缝,眯起一只眼睛往里面看。

里面还有一间屋亮着灯。

这会是为她留的吗?池语心脏砰砰跳。

她实在太久没有感受到被人在乎的感觉了。

导致她一度认为自己不需要,但如果有的话,她也是会泪眼模糊的。

池语的心尖烫烫的,整颗心脏仿佛刚活跃起来,开始有频率的跳动。

先是小心的敲了敲门,接着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喊着:“爷爷,奶奶。”

两只捏着行李箱杆的手掌有些微颤,不知道是不是冻的。

她抬头看着这扇门,这里面住着的人,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在乎的人了。

也是在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

房子里面没动静,但细听,能听见有鞋子摩挲地面的声音,还有钥匙和锁的轻微碰撞声。

里面的房门被打开了,池语的心一紧,有种难以言说的紧张弥漫在心尖。

太久没来看望爷爷奶奶了,他们会不会觉得她不孝顺?会不会就不喜欢她了?

她一紧张就容易胡思乱想,直至一道苍老慈爱的声音,像是一双历经过沧桑的,温暖有劲的手,把她牵回了现实。

“是婠婠回家了吗?”

久违的称呼,听得池语鼻尖涌出酸劲,眼眶发热。

直到眼角渗出了一滴晶莹的液体,池语才愣愣的反应过来。

伸手擦掉脸上的泪痕,“是,奶奶,我是婠婠。”

话音刚落,大门就响起开锁声。

伴随着门一起打开的,还有奶奶慈祥的声音里掩都掩不住的高兴。

“哎呦,是奶奶的婠婠回来啦。”

这一瞬间,不仅是这扇门开了,池语觉得,自己的心房也开了。

看着面前身形矮小,昏暗的环境都遮不住脸上皱纹深如沟渠的奶奶,池语没再刻意忍,任着眼泪从眼眶里汹涌出来,如海上汹涌翻滚的巨浪,一波比一波凶。

“好婠婠呦,大过年的不兴掉眼泪。”奶奶用粗糙温暖的手帮池语抹去脸上的泪水。

“奶奶想婠婠了,”奶奶笑得慈爱,手指轻柔的一下又一下的在池语脸上抹着,“爷爷也想啦,知道你今天要回来,说什么都要等你回来了再睡。”

“怎么还不带婠婠进来?”另一道苍老的声音突然出现,打断了奶奶和池语的动作。

池语往里面看去,爷爷披着军大衣,拄着拐杖缓缓走了过来,只是有些凌乱的脚步暴露了爷爷着急的心情。

池语狠狠皱眉,牵着奶奶往爷爷那边走,“爷爷的腿怎么回事?”池语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爷爷的腿。

爷爷费力地慢慢站定住,两只手撑在拐杖上,腰背微弯,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池语的话,只是兀自看着池语,像是怎么都看不够一样。

“我们婠婠长大喽,变成大姑娘了。”看了半晌,爷爷才笑着说了一句。

爷爷向池语伸出一只手,池语立马握住,心底酸涩。

“婠婠手太凉了,老婆子,赶快带婠婠进屋,屋里有炭,暖和的。”说着就要牵池语进屋,池语哪里依,替爷爷把军大衣拢了拢,再稳稳的搀扶着爷爷的胳膊。

爷爷静静地看着池语的动作好一会儿,随即笑得憨厚,“老喽,就是不中用了,婠婠小时候,爷爷还能把你举过头顶呢,现在啊,变成婠婠照顾爷爷嘞。”

池语再次鼻尖发酸。

“行了老头子,少说两句,”奶奶拉着池语的行李箱缓步走过来,“外边凉,你跟婠婠都进屋暖着去。”

三人一块儿进了暖洋洋的屋子里,池语觉得这会儿她的身心都暖和起来了。

但是她并不打算直接略过那个话题,扶着爷爷慢慢坐下来之后,问:“爷爷的腿是怎么回事?”

池语认真的看着爷爷和奶奶。

看爷爷不想说话的样子,奶奶先是叹了口气,给池语拿了个热水袋,才说:“你爷爷去年在乡下,六月中旬,骑三轮运棉布,那里的路呦,是越来越不好走了,路上全是烂泥和石子,你爷爷连人带车都翻了过去,住我们对面那户人家,”奶奶往窗外方向指了指,“姓徐,他们家的小儿子正好回乡下探亲,碰巧看见你爷爷翻在地上,就把你爷爷扶了起来,然后叫上他的父母,一起把你爷爷送到了县医院。”

“去医院看啦,医生说是骨头断了,要打石膏,但是他一把老骨头了,想要完完整整的恢复是不可能了,他就一直养在县医院里,我知道消息的时候啊,他已经做完手术躺在那儿了。”奶奶说到这瞪了爷爷一眼。

“嘿!要不是那徐家小儿子气喘吁吁跑来告诉我你住院了,我估计得好几个月都见不着你人呢!你干脆急死我算了!”

爷爷讪笑:“又不是什么大事儿,老婆子,你就别念叨了,婠婠肯定累了,快带她看看她的屋,我们专门给她留的那间。”

池语捏着热水袋的手一顿。

奶奶语气不好:“一说这事儿你就扯东扯西。”

奶奶又转头握着池语的手,笑:“就你爷爷住院那会儿啊,村里要拆迁了,给了我们一套县里的房子,就这套,当时我就想啊,正好啊!正好我能去县里照顾你爷爷了。”

池语吸了吸鼻子,眼眶发热。

“说来也巧喽,那会儿徐家顺便帮我们搬的家,搬过来才发现,哎呦,我们就住对门儿呀!我们都可高兴了,他们也说我们实在有缘分呢!”

爷爷也忍不住插话:“那个老徐家的言言,是个实打实的好孩子!当时他看见我人翻在地上,二话不说就跑过来帮我把三轮车拉开了,又搀着我上了车,去找他父母,不然那天啊,我这条腿是要彻底废喽!”

“是是是,好孩子,要不是人家,你回不回得来还说不定呢!让你去没事找事干,我们的退休金和婠婠她爸给的钱,哪里就养不活我们了?非要出去找工作。”

一说到这种话题奶奶就想呛他。

爷爷想说点什么,终究欲言又止,实在吵不过老伴儿,就认输,不说话了。

池语看着两个老小孩斗嘴,笑出了声,心里暖洋洋的。

她眉眼弯弯地看着爷爷奶奶,温声说道:“爷爷吉人自有天相,命里贵人多着呢!”

爷爷被逗乐了:“瞧瞧,还是我的婠婠会说话。”

“不说了不说了,那么晚了,婠婠吃过饭了吗?”奶奶站起身,作势要去厨房给池语端饭。

池语连忙拉住她,“吃过了,奶奶,不用费事了。”

“那就带你去看看你的那间屋子,赶快,已经大半夜了,快洗洗睡觉,年轻人要少熬点夜,对精神不好。”爷爷拄起拐杖,带着池语慢慢朝外走。

新房子一共两间卧房,一间是爷爷奶奶睡,另一间,早在他们搬来的那天就决定,要给婠婠留一间。

毕竟是老房子了,整体的构造透着一股年代感,木制沙发和椅子,一个大铜镜背对着窗户,房间中央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床,床单和被褥都是新换过的,整体看起来干净,条理有序,让人舒心。

看这干净的程度,爷爷奶奶估计没少来打扫。

跟以前住在乡下一样。

就算她不在,就算她要几年才能回一次家,爷爷奶奶也永远会为她打扫房间。

“干干净净的,婠婠住起来才舒服。”奶奶说。

池语心里实在感动。

这里才是她的家,她唯一的家。

池语赶了一下午的路,爷爷奶奶知道她累,就不打扰她休息了,相互搀扶着准备回屋。

“婠婠,包袱明天白天再捯饬,先好好睡一觉。”爷爷对池语说。

池语应着,把爷爷奶奶送回房。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从行李箱拿出睡衣就去洗手间洗漱。

简单的洗漱完之后,池语关灯上床,手机搁在床头柜,碰都不想碰。

一躺下,困意就铺天盖地搬涌上眼皮。

池语把头蒙进被窝,闻着被精心晒过的被褥的味道,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大抵是她这两年里,睡过最安稳的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