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游恶女

寒冬将至,逍遥宗的山上却已经积了厚雪,大雪在日出时分便停了,此时只有寥寥几片雪花飘下,落在人们的脸颊上很快就化成一小滩水,在呵出的白气中再难成形。

山下的村落里,有一家热闹的面馆。装潢虽算不上华美,木门裂开的缝隙时不时透进冷风打扰人们的交谈,但胜在老板娘热情好客,在村里的人缘很是不错。

堂屋正中央的一桌人聊的热火朝天。

“哎,你们听说没啊?叶芙仙子今日大婚,这场雪景就是她赏我们的呢!”

一个穿着破烂马褂的乞儿,捧着破碗乐呵道,似乎丝毫感受不到身体的寒冷。

“嘿嘿,那肯定得知道啊。听闻这叶芙仙子天人之姿,可是倾倒了修真界一众男子,这次和她成亲的美男可就是有足足五个呢!”

成衣店铺的伙计今天没给乞丐冷眼,倒是也感叹道。

这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是多少人的梦想啊!

一旁贴着假胡子的少女听此,激动地摇着折扇,像平常说书般声情并茂道:

“哎哟,你们晓得的这些消息都老掉牙咯。让我来告诉你们些新鲜的,这五个男子可都对这位叶芙仙子倾慕不已。

正道魁首沈曜为了她放弃得道飞升,魔尊楚辞为了她放弃血海深仇,妖王狐落为了她放弃自由,人界皇帝白弃以江山为聘与众人共侍一妻,高傲的天机阁阁主温钰甘愿为她降雪,俯身为妾。”

馆子里的人听闻有了新的八卦消息,都四面八方地往中央那桌凑,丝毫没注意到面馆角落里抱成一团的人儿。

叶凌紧紧抱住自己,虚弱地靠着墙企图汲取一丝温暖。她此时蓬头垢面,赤着的脚磨出好几个水泡来,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旁人光看衣着定猜不出来她是逍遥山上的仆役,反倒像个快死了的小乞丐。

叶凌哆嗦着唇,身体在长久的寒冷里变得麻木。真的好冷好冷啊,她讨厌雪,却要死在这场雪中吗?

她的意识有些模糊,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被刺骨的寒意疯狂滋长着。

活着好累啊,死了就好了。

死了,就好了……

就好了……

求生的欲望就像原本紧紧握住沙子的手掌蓦然松了,原本的悄悄流逝变为了汹涌流去。

叶凌冷得眼睫微微颤抖,她觉得自己好像要飘起来了,脑子里混沌一片,好想就这样睡过去。

此时叶凌感到突然一暖,好像飘起来的自己又被用力拽回了身体里,她缓缓掀开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长满茧的手里多了一碗长寿面。

温暖的。

太阳的感觉。

“哎呦,小姑娘。我都喊你好几声了,别在这睡着了,容易着凉。今天是我闺女的生辰,刚做了一碗长寿面盐放多了,你帮个小忙,尝尝看我这碗面条味道如何好不好啊?”

年轻的老板娘笑盈盈地蹲下来,温声道。

手里的长寿面传来温度,使叶凌手上青紫的冻疮更加痛痒。而她的身体却十分依赖这点温暖,怎么也不肯松手。

此时的叶凌脑子才渐渐明晰,抬眼看了一眼满脸真诚的老板娘,眼神游离地思考了一会儿,哑声道:

“好。”

老板娘微微皱眉,视线由叶凌那双很是漂亮的眼睛转移到她那一脸丑陋可恶的疤痕上。

刚欲询问,就看到叶凌开始埋头大口吃面,老板娘不由得放心了几分,忙起身去招呼其他客人,疑惑也只出现了一瞬。

这姑娘啊,看起来是个乖觉的。一定受了不少罪,若是日后她还在这店附近,可一定要多帮衬着些。

口腔里是滚烫的面条,饿了许久的身体感到一阵满足,叶凌脸上却始终见不到什么表情,她的脑海里回忆着和那位叶芙仙子的最后一面。

前几日,叶凌在石阶上洒扫的时候,收到一封密信,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字:

【我有能复活阿絮的办法,宗门大堂见。】

叶凌见此,心里是又惊又喜,喜的是有复活阿絮的方法了,惊的是此人要她到宗门大堂见面。

她只是宗门里最下贱的仆役,没有一丝一毫的灵根,连去宗门大堂扫地的资格都没有。

平日里也就是挨顿打的事,可今日在筹备叶芙的婚宴,她一向惹人厌,去那里做什么。

她和叶芙虽然是亲姐妹,但感情却一直不怎么样。她们都出身凡间的富贵人家,家里也只有她们两个孩子。

叶凌虽然是长姐,但天资平庸,身为庶出,生母还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洗脚婢,在府中一直谨小慎微,却总免不了被人误会,霉运连连。

而叶芙天资聪颖,身为嫡出,母亲更是大家族里的闺房小姐,平日里随心所欲,古灵精怪,受到很多人的欢迎与喜爱。

她们的差距在叶芙进入修仙宗门后更大了,一个是天赋异禀受尽宠爱的掌门爱徒,一个却是天资平庸无人关心的宗门仆役。

很难使人相信她们是亲姐妹。

叶凌拖着虚弱的身体在房中来回走动,一时间思虑万千。

片刻后,叶凌想通般叹了口气,她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自由飞翔的鸟儿。反正以她现在身体的情况,这条命也不知道能活多久了,倒不如赌一把,万一真把阿絮救回来了呢?

毕竟这条命也是自己欠她的。

叶凌还是徒步来了宗门大堂,下等仆役的住所与宗门大堂之间有着不短的距离,她的脚底有些疼,大概是被布鞋磨出了水泡。

她一介凡人之躯,从山脚爬到山顶,头上肩头都落满了白生生的雪,这大堂里施了火系法术,暖烘烘的,叶凌身上的雪就都化成了水,把她的衣裳打湿了一部分。

叶凌搓搓冻僵的手,不声不响地站在人群的外围,原本是在周围找写信的人,视线却不由被其他事物吸引住了。

远方的太阳露出一角,灿烂的阳光洒在白雪上,盈盈的光仿佛是白雪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金子,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不愧是叶芙最喜爱的景色,这深秋的大雪,大概是那个人的冰系法术吧,竟能让那样冷淡的人做到这种地步,他们可真是相爱啊。

大堂内大片大片的红色,绫罗绸缎上锈着奢华的金线,小童们散发的喜糖都是稀有的极品灵石,看得出来操办婚宴的人很重视这场喜事。

同样都是姐妹,为何她和叶芙的境遇就这么大呢?

是因为她不够努力吗?

“哟,那不是叶凌吗?她怎么还有脸来参加叶芙师姐的婚宴啊!”

人群中有人惊呼出声。

刹那间,原本喜气洋洋的弟子们就冷下脸,一致转头看向叶凌的方向。

人群中有人开始大声声讨叶凌:

“这种洗脚婢生出的东西就是上不了台面,不仅毫无灵根,此生与修仙无缘,还心思歹毒,城府极深。她嫉妒叶芙师姐拥有的一切,做了不少肮脏事!”

想起来了,也许是因为她出身低贱,天赋平庸吧。

叶凌缓缓闭上眼睛,什么也没说。

那些肮脏事她从来都没有做过,她也曾慌张地向人们解释过无数次,但无论她用哪种方式,人们都听不到她的解释。她也曾愤懑过,痛苦过,无助过,但这些感受随着时间的流逝和事态的愈演愈烈,都转化成了一种无力的麻木。

无论她做什么。

她在别人眼里从来都只是一个恶人。

从来都是。

解释的话多说无益,她做什么都是徒劳的。

她只想复活阿絮。

再见一面那个善良的女孩。

弟子们瞧她神色淡淡,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样。火气就更大了,这种恶毒的女人哪里比得上叶芙师姐的一根手指头!

他们气势汹汹地围着叶凌,先只是象征性地拉扯辱骂,见叶凌还是毫无反应,气愤的一把扯下她的头发,推搡几下,后来就是把她踹倒在地上,用沾满污泥的鞋底又缓又重地,碾着她衣料下的骨头。

虚弱的凡人之躯反抗不了这些盛气凌人的仙门弟子。

他们仿佛在说,

叶凌,你是庶出,天生就低人一等。

叶凌,你没有灵根,一辈子只能碌碌无为。

叶凌,你是个废物,拿什么跟叶芙比呢?

叶凌觉得很不甘心,这是一种她常有的情绪,因为她处在叶芙的光芒下,却没有被笼罩,而是被当成了阴影排斥着。

她反抗不了,只好牢牢抱住自己的头,不断涌来的疼痛也没盖住麻木,那个自称有办法复活阿絮的人还是没有出来,看来,她又被人骗了。

又是叶芙的爱慕者吗?

这是叶凌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

不过她的视线很快就模糊了。

被打晕后她就被众弟子扔在了山脚下,一个凡夫俗子该待的地方。

恍惚间,她睁开眼。颔下和手底是粗糙的土壤,叶凌是被随意扔在地上的。

她看见远远离去的弟子背影,有一个水粉色衣裳的女修的身影扭曲了一下,由原来的高挑健美变为纤细柔弱,而那名女修突然回过头来轻轻地看了叶凌一眼,脸上露出一个讥讽又得意的笑,那个在笑的人,是叶芙。那一刻,叶凌内心好像有什么东西打破了桎梏,她终于明白了。

收回思绪,叶凌放下吃空的碗,起身缓缓向外走去。

她不能脏了别人的店。

面馆里的男人依旧聊的热火朝天,只不过这次他们的话题变了。

“诶,这叶芙仙子那般的人物兄弟姊妹也该是顶好的人儿吧!”

“哟,别提了。这叶芙仙子,只有一个姐姐叶凌。

此人心狠手辣,城府极深,却没有灵根,一辈子终究是个凡夫俗子,因嫉妒自己的妹妹叶芙仙子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儿呢!”

“大伙儿可都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