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安策

准确的说,英无声的故事应该从七天前的那个黎明时份讲起。

那天,英无声在将近清晨的恍惚睡梦中被一阵器物跌翻的声音惊醒,他狐疑着趴出被窝看时,在熹微的光影里,见叔父下床急急慌慌的欲开门出去,又在蹑手蹑脚的找什么东西,就不留神一脚踢倒了地上的炭炉子。

他感到奇怪,天色尚暗,叔父起夜怎么不点着灯火,又轻着脚步显得那般神秘兮兮,还匆迫忙乱的,难道叔父昨夜的宿醉还未醒么?

他才要询问,忽然天地间一声暴响突起,震得屋宇摇晃尘土簌簌。声未及定,他急拭目看去,便在半撑开的窗格口瞧见了从黄月山里悠忽蹿起的一道明火。

那明火幽蓝如磷,烧得似碾盘大小,就光焰大涨四溢分流,又腾腾耀耀的升到天边,一霎里,已将满个夜空照透了。

黄月山中更是亮如白昼,光华匹练般的投下山来落到院中,又映射到屋里,遂将山墙也照得彻彻底底。就见叔父亦被照亮的脸上眉宇间的疙瘩紧拧着,神色满是忧虑。

叔父凝重着话低声说;“不好,我酒醉误事,伏魔神印被毁,烧着了,怕要出大事,你睡着,不管见到什么都不准动,也不要跟来看,我去去就回。”

叔父好像并不很放心,慌慌的临出屋去,便一指点在了英无声的背上,英无声没喊出话来,就觉躯体麻木,试时已不能动弹半分了。

英无声一霎里愣怔住,要反抗着说一句,一张口,却发现自己再出不得声。他骇然的在心里乱叫,但也只能干急着,便见叔父忽明忽暗的身影在院门后只一晃,即已失了踪迹。

他心里吃惊困惑,怎么叔父仅隔着被子一点,自己便僵得不能坐起。也不见叔父打开门扉走出去,他就连人影儿都一下没有了,叔父是穿墙而过呢还是腾空飞逝了,或是像戏文里说的土遁而去,叔父到底是人还是鬼,他怎么会有这般的本事,十多年了,却怎么从未见他显示过一回呢?

英无声再看那团滚滚的幽火时,便更加使他愕然了。就见在那红焰之中,白光之里,正有两团暗影起落争锋。似乎是两个大袖长袍的人,他们竟然是在相对而斗着,一人持刃,一个空拳,他们此来彼往,翻飞腾挪,拼得难分难解,几乎都是欲致对方死命的招式。

这怎么可能,寻常人失足落到火里都是危险,怎么却有人钻进去,还一同飞得那么高,不怕被烧死跌死么!英无声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定了定神再望去,已见那盘火轮及火影里争持相斗的人,都已坠向东方沉沉如水的黑云里去了。

那两人杀斗未解,着了云气掩映,一瞬间仿佛被大浪浇灭。顷刻之间,半个天空的星尘如扫而明,再也察不见分毫的烟熏之气。

伏魔神印会是什么东西,那么大的烈火,怎么会一霎里便即熄掉了呢,难道黄月山中又会生出什么怪事不成?

英无声一时睡意全无,想到叔父一定有很多事瞒着自己了,等叔父回来后一定要问得清楚。

这么多年来,为什么叔父只教自己识文断字,教自己织网编罾猎兽射雀。他分明身怀神秘的大本领,可为什么从来不不教自己呢,他有意隐瞒自己的本事,到底会是因什么原因?

那院墙俱以顽石砌成,他怎可能一下便穿了过去。英无声想,黄月山里虽然常出现耸人听闻的怪异事体,但也是好多年前发生的了,怎么却在今夜中,无缘无故的,能有那样熊烈的大火就突然烧着,还倒飞着升上天空,那一声震塌山峰的响动又是怎么了,那烈火里杀斗的人却不知是谁?

英无声等得天色微亮,叔父还是没有来。他正心中胡乱猜想,窗口突然一阵呼啦啦扑卷着阴雾的怪风响动。怪风从天上来,吹得庭院都摇曳起来,就掀动小镇每户人家的槽瓦棂檐,在飞沙走砾敲打着墙角街衙后,遂将渐清晨的凉薄气息吹进屋子来。

风里湿潮潮的,有雨的腥味和山野的诡秘之味。英无声伸脖子看去,伴着灰色弥漫的淡雾,密麻麻的雨点携着狂龙出海之势,已从黄月山顶大火飞起的空里落来了。

英无声朦胧着看见,在那大雨云穹顶上,似乎有个白色素袍的人影立着,那人手中如举着一个斗篓大小的金紫之瓮,瓮中水出如瀑,倒悬而倾。不时,那人竟然肋生双翼,周身彩光耀眼如虹,在收了器物后,就瞬息隐没。而瓦檐上噼里啪啦的声音却已如过河走马,那雨脚已如注如梭,都连成了一线了。

大雨如铁骑突出,汹涌而至,顷刻里似要平填深埋了小镇。

“这风起的怪异,这雨也来得太急太猛。”英无声心里纳闷不绝,他才刚还在那道流火的烟光底望见了空里分分散散的辰星。他不知那白袍人影是真是幻?人怎么可能长着翅膀呢,还流光溢彩的!

他透过雨幕看大门口,忽然就更讶异得合不拢嘴,见着一只只蛤蟆一条条长蛇正不知从何处行来,都在院中的积水里跳腾游走,还有两条五彩花的花蛇竟是从他的床脚下爬出去,翻过门槛跟它们汇在了一起。

他心里嘀咕;“这么多蛰伏的毒虫,怎么会在这个近冬的深秋时节一下都出现了?等天放晴了须得找到它们的巢穴赶它们走。”

他盯着那些虫蛇看,猛然看见,在被众蟾虫围着的蛇阵中,有一条蛇竟然长着的是人的脸面模样,且在那脖颈之上,竟是一并生出了三个头颅来。

英无声的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他感到太不可思议了,睁大了眼定定的仔细看,瞧见那蛇有胳膊粗细,面脸亦如拳头大小,通体玄青,丈许之长,眉目却被大雨遮着,看不得分明。

英无声惶恐至极,心里菩萨佛祖的万千许愿,祈祷那蛇虫不要窜进他的屋中去。正胆颤心惊之际,就见那人面蛇猛得回过了头来,朝他深深看了过去,似乎就要爬向他。

英无声暗道这下要死定了,他心里一遍一遍呼喊,恨得无数遍的骂叔父。却见那蛇忽然口吐人言,说;“都别节外生枝,快走。”

那蛇话罢转身游去,快若飞光,众蛇虫也都踩着白花花的积水,拥拥挤挤的跟着越过墙面,跳出阴沟仿佛向同一个地方去了。

它们相互间竟也不撕咬吞食,都争先恐后的,在刹那里就消失得一个也没有剩下。

英无声大出了一口气,一边暗骂着叔父一边猜着,临霜尽秋的天气,群蛇蛤蟆都要冬眠避寒,现今这么多蛇虫同时出没,却是何故,那么多蛇虫,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那三只头脸的青蛇,不知它是什么类种,它人面能言,显然是已成精魅了。

英无声暗想要再有什么毒虫野兽冲出来,怕他就要成人家的口中食了。

他挣扎着要下床去看究竟,但到底僵硬着身子,只得遵从了叔父的话不动。他听着雨声中起在街巷里的惊慌零乱的鸡鸣犬吠,心里就骇然欲绝,他猜测到,定是满个街镇上,也都出现那些怪异事物了。

这都是为什么呢,难道是黄月山里的诡异之物真要再次出现了。

英无声有些担心叔父会出事,便久久的瞧着院中等着消息,好半天里,却再也没见什么异动,除了冲洗着天地的瓢泼大雨,一切都静止得毫无声息。他遂枕了手臂,不由得又在迷迷糊糊的无聊里睡过去了。

他第二次醒来是被叔父喊醒的。天已大亮,雨未歇停,叔父没让他即刻起床。他揉着眼正要说话,已见叔父将地面的青砖揭起了几块,地下有洞而深,叔父从里边拿出了一个卷得很仔细的兽皮匣子,打开来检视,原来是裹着一枝虎头玉柄,刃上明光流散若寒冰的窄长冷剑。看清楚,那剑极利锐,锋口有青蓝色的鱼鳞螭符印刻着。

英无声就忘了要问的话,忘了叔父定住他让他差点被虫蛇吓破胆的事,便心里惊喜,说;“哪来的,要给我的么,这么漂亮,快给我看看。”

英无声就要起身去接。叔父却将那剑依样包缠住了,叔父面上的凝重未退,转头对他说;“出祸事了,我要出趟远门,少则三天,多则七天,但如果七天后我还是赶不回来,没有音讯,你就一定得离开这里了,越快越好。”

叔父说话间,将一件英无声从未见过的朱赤色的破旧披氅从已打包过的行囊里拿了出来,说;“这个是乾元旗,有大神通,给你留下来,遇见性命攸关的危难时候披在身上,心中默念‘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便能助你解脱一时的困厄,但没事却不要披着它乱跑,万不可让不相干的人看见它。”

叔父的话将英无声的神智弄得极其诧异。英无声一时不明所以,没及他多问,也没及他问到黄月山里又出了什么怪事。他还没开口,叔父摆着手已说;“你不要问缘由,只记住我说的,把乾元旗收拾妥贴,如果七天后我能赶回来,我什么都会告诉你,如果我赶不回来,你就一刻都莫要逗留,也别与谁打听,你便乘早离去,再别回来,谁问起我你也说不知道,以后更不要向陌生的人提起说认识我。”

叔父说;“这七天里,你千万不要和谁到黄月山的边缘那里去,白天也不能去。”

英无声尚未回过心思,叔父已提起那个背囊匆匆的迈出了门槛,连那口长剑也背在背上了,就在槽里牵出那匹瘦骨嶙峋毫不起眼的黑驴,也不铺鞍镫,也不戴笠蓑,便在院中雨里骑上了,又回头对痴着眼的英无声说;“记住我的话,一定记住了,不要自误,且记,且记。”

不等英无声回答,叔父周身忽然就光影摇曳,人早变成了英无声也从未见过另一个人的面目,就变成了一个形貌萧瑟的老头,只一瞬,连那匹黑驴,皆如空遁似的悠忽不见,竟凭白失去了行迹。

……

大雨未落停的连着下,英无声便在雨声中忧疑的连等了七天。

入了夜,应该算是第八天了吧。但叔父仍是一点讯息也没有传到。

英无声望着涌淹般的黄昏从入镇的东街口漫过来,市面上人声寥寥,合镇灯火不起,在兼着深秋时节的淋淋洒洒的白雨里,他愈发觉得那烟岚栖定的巷道里,更显了萧萧索索的隐隐鬼气。

七天前黎明时份在黄月山里升起的那道大火也被某些早起的人看见了,镇上一时讲论汹汹,众说纷纭。人们心中各怀恐惧,都说多年前发生的怪事又要再一次重演了。

便在夜色才落之际,都无一个敢行到街面上来。夜色甫过院门,家家都急急慌慌的下牖关窗,连灯都不敢点起,都静悄悄的睡下歇息,那不时蹿起的孩童弱子的啼哭之音,也被父母捂着嘴掩下去发不出来。

小镇上的居户已有好些年没亲眼见到过黄月山再出现的诡谲恶事了。小镇上一些晚生的后辈,他们也只是听父母讲过,那黄月山是一座大凶大祸之山,入到山中去的人口畜兽,要么是一去永不回,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要么就是侥幸归来后得了失心疯,终日迷迷叨叨的,口里混说,举止癫狂。便连那进山去寻的人,也或者被烟岚迷得滚落断崖,身子摔得稀烂,或者就被林中突兀而来的诡秘利器割了头颅。

英无声也听过,都说最可怕最瘆人的一次,是多年前镇西头樊家的牛犊挣断笼噘子逃到山中去了,樊家老汉不听人们劝阻,入山寻找,最后牛是无恙的找到了,但牵着牛的樊老汉却成了一具没一点皮肉的白森森的骨架子。

据说那天,合镇的人都骇恐的看着一具人形骷颅空着眼窝,无牙的嘴里叼着长烟杆,牵了一头小牛犊掀开樊家的院门。几天后,樊家老小便死得一个也没留下。

奶奶的,这次怕又要来大的。英无声暗自嘀咕了一句,说;“明天一定要逃命去了。”

英无声挑着一盏光焰熏微的风灯站在院门口,他回望着被大雨中夜色笼罩了的黄月山,他想着黄月山的凶传也胡乱的猜叔父临离开时的话。突然,他便被从隔壁院落传来的嘈杂声扰了神,他向那边看过去,房门启开的声音响,一个人穿过黑夜和雨水径直朝他这边行过来了。

来人是林白的哥哥林以梁,他和英无声一样,同在英无声的叔父王长杆的门下受教。他也算是个不幸的人,六年多前,他父亲去黄月山脚下弋草时被从山上滚落的大石砸死了,当时人们都怀疑是黄月山里的怪异东西做的恶,但却没一人敢去查看。那时林以梁不满十岁,倒胆大的出奇,他竟瞒着家人提着镰刀独自去了黄月山,所幸最后被英无声的叔父知道了追上给抗了回来。

英无声不用猜都能想到,林以梁这么晚的出来,必是因为他长姐的事了。林以梁有个大姐叫林青,平时对英无声也是极好,英无声的一些缝缝补补洗洗刷刷的事,也多是林青和妹子林白帮着替他们叔侄两弄的。

英无声虽顽劣,但他对林青也像林以梁一样的亲敬着。然而祸事难测,林青却在黄月山大火后的第三天里,竟毫无征兆的失踪了。

这是件很奇怪的事,联想到黄月山中的凶兆,他们合家都感觉到了慌乱以致恐惧,林以梁便又要上黄月山里去,只是被他母亲死拦着没去成。

英无声也心里难受,他这几天一直陪着英无声到处打听,今个也是帮着寻了一天才刚进家里的,但直到这夜分时候了,仍然是没见头绪。

“大姐有消息了吗?”英无声率先问。

林以梁沮丧的摇了摇头,说;“无声,能不能帮我忙,去给林白做个伴,我和我娘到赵家的府上去问问,林白年纪小,这两天镇上都人心惶惶的,我担心她一个人害怕不敢睡。”

“去赵府?”英无声似乎没听真切的疑问了一句。赵府是镇上声望最隆产业最重权势最毫的人家,庄院占尽了小镇的大半条街,朝廷中做着将军,交游多是富绅显达之人,他们府中的家奴虽然凶横,但听说几个当家的主子脾气倒还好点,只是不常见。

林青姐一个贫弱良善的女子,怎么可能平白无故的到赵府里去,还几宿不归的!英无声想。

林以梁像看穿了英无声心思,便压低了声音说;“不久前打更的杨伯来私下里告诉我,四天前的三更前后,他要过赵府门前,远远的瞧见一辆黑蓬的马车在赵家宅门下停住了,赵府里出来了几个人,他们从车辕上抬起了几口大箱子,箱子里依稀有女子的哭泣挣扎声,听着有像我大姐的声音。”

英无声沉默了一会便说;“让大娘待着与小妹作伴吧,我和你去赵家。”

林以梁说;“我也是这意思,我怕我娘先闹开了,再找不到人,就不好办了,毕竟赵家人都不是等闲的,这几天又是个不干净的时候。”

英无声便等林以梁跑回家去告知了,二人遂各提着红艳艳的灯笼子,顶着雨水沿往赵宅的街口一道行过来。

路上林以梁忧虑的说;“无声,我一直怀疑我大姐的失踪和黄月山的恶怪有关系,如果她不在赵家,夜里被什么迷着,去了黄月山,那可怎么办呢?”

英无声便又想起叔父嘱咐过的话,遂说;“杨伯走巷串户的,不认识谁家的人?他既然那样讲了,多半不会有错,说不准大姐真会在赵家呢,只是不知道这里边的缘由,我们先稳住了看情形再做定论吧。”

二人转弯抹角,好一阵才行到赵家府邸前,门首静悄悄的无人值守,就见在檐底两只红油灯火的照耀下,朱漆门上的黄铜泡钉闪着冷冷嗖嗖的薄光,而那一对蹲在青石板路前的汉白玉狮子,却淋在滴滴答答的雾雨天里。

英无声说;“怎么没人守把呢,他家不是天晴下雨都会派人看着门口,不让人靠近么!”

林以梁说;“可能他们也是怕黄月山里的诡异吧”

林以梁便挽起袖子要上前拍门,却被英无声一把扯住了。英无声说;“如果杨伯的话是真的,大姐是被半夜虏去的,那赵家人肯定干着什么见不得光的恶事,你这样的冒然闯,岂能如愿,人家要是反咬你时你怎么解说。”

林以梁便止住了看英无声,英无声却说;“你还在杨伯那里问到了什么?”

林以梁说;“杨伯他今天看起来很奇怪,人冷言冷语的,但我也说不出哪里不对,你也知道他的性子,他一句多余的话也没告诉我,我看他肯定还知道什么的,他定是知道的不少,但他都不敢说。”

英无声说;“走,再问问杨伯去。”

二人折回步向南巷口那边去,满镇子静得听不见一句人声,路畔时有一两声犬吠,更衬得小镇幽寂,山水空空。二个便像行在鬼城里。

不时二人立在杨伯的小院前,英无声上前叫门,半刻无人应答,手一推门却开着了。二人喊问着话踅足进去,院中黑暗一片,灯笼的火星下照见地面上水流满积着,白雨就在脚下乱鱼入波似的跳动。

英无声说;“这老头也太懒了,也不知将地沟通通,他是要坐船出行么,不怕摔了他的老腰!”

二人说话间抬头四下里看,几乎异口同声的惊呼了出来,只见在灯光微弱将尽处的台阶上,一个人倒栽葱般的萎顿着不起,身子被雨水敲干羊皮似的啪啪的乱打着。看清楚那人正是杨伯的装扮,二人急赴过去查探时,气息都断绝了,人竟然早已死去多时。

杨伯虽年老,但向来身子康健,眼耳俱明,怎么会突然死亡呢?二个均感蹊跷,一霎里皆被惊的面上失了色,联想到黄月山中的异事,立时心中都有不详的预感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