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曲未终
昌平国最南端,与镇安国相邻的山中。
卢枫坐在树上打磨他的弓箭头,阳光透过山间树叶,斑驳在他的身上。稳定的小手并没有被摇曳的光影所影响,左脚上挂着他爹淘汰的旧弓,随着山间清风轻轻地飘荡着。
背后几丈外的石头缝中发出了一丝响动,他嘴角轻轻地翘了起来,身子轻轻一动,也不见如何动作,弓箭已背在小小的脊梁上。
卢枫悄悄地爬下树,四下看了看,弓箭瞄向了响声上方的山坡。他脚尖踢了一块小石子飞向响动之处,石头夹缝中突然跃出一只野兔,转头往山顶方向跑去。
人云“上山兔下山狗”,野兔的后腿长而有力,几下蹬跃,就往上窜出几丈远,再一次落地之时,一箭飞来扎进了脖子,下一次蹬腿的动作尚未发出,就已没了力量来源。
卢枫看看天色,回家还早。他拎起野兔,走向不远处的那个枯树洞,那是和邻居家小石头经常争抢的“宝座”。
在树洞中睡了半刻时间,他灵敏的双耳中传来一连串的声响,有树干的、树丛的、石头的、树枝的。眼睛尚未睁开,小脑瓜已经转了起来,怪事,什么野兽蹿跳得如此厉害?
卢枫睁开眼睛眨了两下,往外探出头去,一瞬间说不出的危险气息,钻进他小小的身躯里,背后汗毛竖直。还未伸出树洞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按了一下洞口,将身子在刹那间往后缩了几寸。
眼前是一把宝剑,剑尖上泛着冰冷的银色。持剑的是一个硬朗的汉子,身边还有一个比卢枫略大些的少年。
半个时辰前,镇安国大内侍卫齐从澜带着皇子韩清川,逃亡到镇安国最北方,国之边境。
两座高耸绵延的山脉,仿佛从天空中落下的两块庞大的砖石,伫立在那里,两山之间刀劈斧凿般留下一条缝隙,最狭窄处不足百丈。石壁上,“昌平国”三个大字中正平和,嵌印在石内。
此时,破风之声响起,一路追杀他们的敌人到了!
齐从澜一把推开韩清川,侧身避过一道袭来之物,眼见得是把飞刀,同时拔出背后宝剑,转过身来,右手长剑劈飞另一把飞刀,那第三柄飞刀似长了眼睛一般绕出了一点弧线,扎在他的右臂之上。
齐从澜电石火光之间抓起地上的韩清川,忍着剧痛,往右上方高高跃起,斜斜的飞入了大山之中。他疯狂地催动丹田,真气提升至身体每一处,一路之上踩石、飞跃、蹬树、转身、攀枝、钻丛,余光看到左侧不远处,枯树后有一块大石,想也不想钻入石后,屏气凝神。
悄无声息的四周发出一丝响动,前方枯树微动,齐从澜本能的抬起未受伤的左手,长剑直指对方咽喉!
银色剑光吞吐着,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双清澈透亮的眸子,带着一丝惊吓与不解,双眼下边鼻翼翕张,再往下小小的嘴巴半张着,分明不是那两个阴魂不散的杀手。
这是一个少年,正是卢枫。
齐从澜刚刚收起宝剑,山林中响动再起,追兵到了!齐从澜转瞬之间不知该作何决定,是继续跑,还是出来准备拼命。
卢枫扫了一眼中年汉子慌张的神色、右臂上的飞刀、不远处的血迹,明白了事情大概。他伸出食指竖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卢枫往树洞内一探身,拎出一只新鲜的野兔尸体,就地一滚,将野兔按在地上血迹内,同时嘴中念叨:“嘶……嘶……还跑?我的箭下还没有活着的!”
话音和追兵的脚步声同时停止!
杀手打量着卢枫和他手中的兔子,卢枫也抬起头来,一脸茫然,而后猛地把兔子往身后藏去,目光怯生生的往下低垂,杀手褐色的衣服下摆上有个圆圈,圈内一道平平的粗线,就像个……“一”?
在更上方的山脊中,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从不同的树丛中响起。杀手抬头望去,只见另一道褐色身影已经往山脊处掠去,一道低喝传来:“这边!”
杀手又看了卢枫一眼,高高跃起,向着同伴的方向,飞奔而去。
刚才仿佛怕人抢走野兔的卢枫,慢慢地站了起来。耳朵仔细听着声音远去,眼中怯懦早已不在。他轻飘飘的脚步开始移动,小手在背后招了招,示意石头后边的两人跟他走。
少年带着他们十丈一转,八步一折,盏茶功夫,卧在一个小小的山坳里,四周都是茂密的野草。
好久好久,他们没有发出一丝声音。随着夜幕的降临,月光洒在这小小的山坳里,不远处宁静的大山,仿佛白天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卢枫低声说道:“应该没事了,跟我回家吧,家里有草药,可以给你治伤。”
卢枫领着他俩走在山路上,他家所在的村子在山的另一侧,还有好长一段距离。
韩清川从下午到现在吓得大气都不敢喘,这时不假思索的问:“你怎么骗过了他们?”
卢枫腼腆的说:“我不过是知道山上那片树里有几窝松鼠,山里的一种蛇,喜欢吃松鼠。嘶……嘶……”他在模仿着那种蛇的声音。
齐从澜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形,明白了卢枫的意思。在杀手到来的时候,卢枫手下按着兔子,口中模仿蛇的声音,吓得山脊树上的松鼠们四散逃离,用松鼠的响动引开了追兵。这个孩子好快的反应,好大的胆量!
“感谢小英雄相救之恩!不知小英雄怎么称呼?”齐从澜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叫卢枫,家就在山那边。”卢枫清脆的声音回答道。
月光下跟着卢枫走了好久,直到眼前出现了一个,经历了噩梦的村子。几处远近坐落的房子,有的已经塌了,有的还燃烧着未熄灭的火焰。
卢枫看见早上还好好的村落,晚上变成了这样,撒腿就跑,奔向正在着火的家,小嘴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快速的奔跑,还是心中的害怕。
齐从澜强忍着右臂的伤,左臂拉着韩清川疾行,紧跟着卢枫小小的背影。
扑进院子里的卢枫呆住了,自家熟悉的房子,大半已经烧成灰烬,他爹躺在院子里一动不动,胸膛上满是血迹,手里握着的柴刀沾满了发黑的血。
他爹身边还躺着一个蒙面之人,那人手里握着刀,脸上全是血迹,已是血肉模糊,眼见不得活了。
“爹!”卢枫大喊着扑到爹的身边,眼泪不住的往下掉,用力的摇晃着他爹已经不再温热的身体。齐从澜和韩清川刚刚赶到,看到卢枫跪在地上,不住颤动的肩膀。
卢枫听到了什么,忽然站了起来,一边疯了似的往院子角落的井边跑去,一边哭喊着:“娘!……娘!”齐从澜松开吓呆的韩清川,跟着卢枫走了过去。
卢枫的娘倚在水井边上,腹部同样一片红色,苍白的脸上凝聚着痛苦的神色,嘴里呻吟着:“枫儿……”
卢枫的眼泪不住的流,搂着他娘的肩膀,混合着哭腔的声音听不出说的什么。齐从澜从后方看了看,知道他娘的伤已经没救了,掉头走回院子中央,不忍再看这可怜的一幕。
齐从澜走向院中死去的蒙面之人,他蹲下扯下死人的面巾,是个陌生的面孔。他目光一缩,眼光落在钢刀之上,从死人手中拽出来,仔细地看着刀柄上的铜圈,对韩清川说着什么。
水井边,卢枫低声哭着,娘挣扎了一下,伸开手掌,掌中有一块玉牌,在月光下映出莹白的光,上边刻着个什么字。卢枫未曾念过书,并不认识,也不记得家里有这么好看的东西。
“枫儿,你莫哭,仔细听我说。”她虚弱的声音在卢枫耳边响起:“枫儿,其实你是……你爹在山上捡来的……这是当年在你身上挂着的。”
“你爹想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的,可是现在……”
……
卢枫呆住了,娘断断续续的话灌进耳朵里,连续的冲击让小小的他除了流泪,大脑几乎不能转动。
“枫儿,我可怜的孩子,娘不能养……养你了,你要……自己长……大……”她最后一滴眼泪从闭上的眼角处,滴到卢枫的手上。
齐从澜和韩清川没有打扰卢枫娘俩,倚着没被烧的东墙,闭着眼休息。卢枫搂着娘哭了半夜,天微微亮的时候才突然想起来什么,满村子的跑着,齐从澜没有说话,跟着他转了一圈。
各处燃烧的火早已熄灭,村子十一户,能见到的四十余人,无一存活,隔壁的小石头,那白皙的小脚都被烧黑了。同样蒙着面的死尸,还有几具,都是陌生面孔,同样的钢刀,带着同样铜圈的刀柄。
卢枫眼泪都快流干了,他不知道此刻是为爹娘而哭,还是为天天见到的乡亲,还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小石头……他默默的拿起他爹染血的柴刀,用尽全身力气,在山脚下将爹娘埋了,呆呆的跪在那里。
一天之间,生死两隔的家人乡亲,一片死寂的村落,还有原本清清楚楚的身世,一切一切都没有了。小小的少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又该到哪里去,甚至自己到底是谁都不清楚。
……
齐从澜将他扶起,领着韩清川和他,走出了他生活了八年的村子。齐从澜本就打算送韩清川去自己的师门暂避,卢枫救了自己二人,又眼见得卢枫遭此大变,一齐送去师门,先保他安全再说。
一路之上,齐从澜不停的安慰着卢枫,卢枫已经想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到以前的生活了。只有活下去,才能为父母报仇,只有活下去,才能寻访自己的身世。
卢枫没有提起自己的身世,也没有掏出玉牌向齐从澜打听来历。卢枫将自己过往的一切深深的埋在心底,就像一个凭空蹦到这个世界上的孩子一样,孤零零地寻找自己生命的方向。
他的人生,将会走向何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