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侍

月黑风高杀人夜。

孟浮生一身夜行衣的装扮,紧握着手里的佩剑,隐匿在夜色中伺机而动。

夜还早,天枢国太子府内已然笙歌不止,酌金馔玉相互交错,美人艳舞随侍左右,热闹非凡。

册立太子的消息一出,这太子府的门槛就快要被踏破了。络绎不绝的朝臣带着重礼前来恭贺,更有甚者带有美人相送,太子皆是照收不误。

浮生不禁腹诽,瞧这奢靡浪荡之风,这太子爱江山更爱美人,她突然间反倒不想杀了,留着这祸害,天枢王朝迟早毁在他手里。不过此次刺杀,她那师哥是极不赞成的,缘由是什么,他却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几天前。

隔壁竹屋里的烛灯时隔多日终于亮了起来,浮生喜出望外,小跑着来到了门边敲了敲。

“九儿?”屋中传来男子温文尔雅的声音,略带有丝丝笑意。这些年来朝夕相处,只听着脚步便能知晓是她来了。

九儿是孟浮生的小名,只有师哥和师父才会如此唤她。“师哥,是我。”

“进来吧。”

门被轻轻推开,云子恒正坐在桌旁独自饮茶,许是近来事多,俊逸的面容上满是疲倦之态。窗边的月光轻洒,如水一般温情满缀,一如他的明眉皓目,镌刻成此刻的柔情暖意。

他指了指桌上的茶壶,笑问:“上好的竹叶青,来一杯?”

浮生摇了摇头,她素来不爱饮茶,可他每每总要叫她喝上几杯,说是修身养性,改一改她浮躁的性子。“师哥,我有重要的事要与你说。”

甚少见她如此郑重,他放下茶杯,敛了敛神色,“你说吧。”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着你了,其实我并非蜀州富商之女,而是前西夏启明帝的第九个女儿,乐善公主。”浮生顿了顿,见云子恒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便继续说了下去。

“天枢国灭了西夏,斩尽我西夏皇室,浮生侥幸逃过一劫。这十年来,此亡国灭族大恨,浮生时刻牢记于心中。”

“如今册立太子的消息出来了,想必你也知道了罢。天枢帝那老贼竟把唯一的孩子养在外头,眼看自身重病垂危,才将太子接回立储,我定要去把那太子杀了。”说着,眼底不禁涌出片片杀意,十年了,她等这一天等了很久。

此时,云子恒已来到窗边,负手而立,似乎在望着景,又似乎在掩饰着自己的情绪。他背对着她,问:“非去不可?”

她答:“非去不可。”

沉默片刻,他转身回首,严肃非常:“若是我以少阁主的身份命令你,不可去,你又当如何?”

浮生闻言,只好跪下,叩首而言:“浮生跟随师傅苦练十年剑术,就是为了报此深仇大恨。除此一事,往后少阁主的命令,浮生不会再有二话。”

又是一阵沉默。

不让她去,他也没有说出个缘由来,譬如此行危险,亦或是他另有谋划,又或者他知道,说再多也无法动摇她。

浮生见他许久不发一言,便说道:“少阁主早些安歇,浮生先退下了。”

月亮在夜幕中越悬越高,喧嚣不绝的太子府也渐渐静了下来。过了好些时候,各个寝殿的灯慢慢熄去,只留有掌灯侍女在殿外值夜。

浮生在房檐上如轻燕般落地无声,迅疾地移步换影,避过巡逻的卫兵,躲过值守的侍卫,径直从窗口一个驴打滚翻进太子寝殿里。

房内静谧无声,她蹑手蹑脚来到床边,干净利落地挑开帘帐,床上竟空无一人。怎么回事,被发现了吗?

浮生急急退开,背后却突如其来一阵寒意。她立即空翻倒挂,堪堪躲过一记剑击。有人隐在暗处,她竟然没有丝毫察觉,对方必是个高手,不容小觑。

夜色中,只辩得那人是一名男子。浮生扣腕拔剑,与他厮杀起来。她的一招一式得剑圣十三先生的真传,凌厉之余又带着机巧,而她这套招式名为惊鸿剑法,贵在以巧致敌,出奇制胜。

与对方拆了几招后,浮生愈发感到不对劲,他所用的招式,都太过熟悉。下一个瞬息,只见他悬身侧过躲了她一招后,单臂撑地借力一跃,一个回转身“跃龙夺地”再次蓄力后疾疾向她刺来。

不会错了,这是游龙剑法第十七式亢龙有悔,浮生倒退躲闪,小声问道:“师哥?”

只一丝分神,对方的剑已来到她的脖颈处,两人贴身相近,她终于看清了他的样貌,果然是他。

云子恒收回手中的剑,揶揄道:“暗杀中分神,如果不是我,你已经死了。”

“你为何会在此处?”她此刻没有心情同他戏谑,更不想胡乱猜测,只是直言问道。

殿内的烛灯已被他重新燃起,她看到,他穿着一身素色寝衣,而不是与她一样的夜行衣。

“前几日你就说要来杀我,这可让我一通好等。”他的语气云淡风轻,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就好像她要来杀的不是他。

“师哥?”浮生还在呆愣着反应不过来。

“我既是你的师哥,也是这天枢国的太子,姜恒。”他故意把最后两个字说重,就好像在提醒她,不得不去接受这个事实。

“你是太子?怎么会?怎么会是你?”他们一同长大,一同练剑,一同习字看书,一同戏耍师父,一同在峰顶看星星,那些最快乐的时光,都有他。父母兄弟姊妹都不在了,这十年来,她早就把他和师父当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眼泪不知何时溢满眼眶,只稍一眨便簌簌不止。默了默,她认命地说:“你杀了我吧。”

姜恒只是微微一笑,说道:“你知道,我不会杀你。”

“你不杀我,我便会杀你!”浮生有些激动,这是世仇,难以化解。

“你杀不死我。”他笃定地说道。

“我活着,总会有机会。”她丝毫不肯退让。孽缘啊孽缘,早知今日会有这么一遭,当初化成小乞丐逃难之时就不该心软救下他。

姜恒稍稍叹了口气,“罢了,看在你我相识十年的情分上,做个交易如何?”

“我才不和你做交易。”这个人她了解,万剑阁的少阁主,出了名的足智多谋,算无遗策,此刻不知道他又在盘算些什么。

他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地说起来:“你留在我身边三年,为我做事。这三年内,你可以利用一切机会杀我,但是不能让外人察觉,否则母后知道了,我也保不住你。”

“三年后呢?”浮生问道。

“三年后,你若是还杀不死我,就永远留在我身边。”

“这些天,大臣们送的美人可不少,太子殿下不缺人陪侍吧?”浮生冷嘲道。

“做戏罢了。弱水三千,我只要你。”姜恒直言不讳,不知从何时起,他已不再掩饰自己的情思,此刻更是深深地望着她。

她被他看得心慌意乱,眼神躲到别处,问道:“你就不怕我真的杀了你?”

“若是这三年之内被你成功得手,孤风和裴夜定不会放过你,到时候我们死而同穴,也挺好。”姜恒苦笑。

浮生暗自权衡起来,他的剑术高出她半截有余,师父独传的问天七十二式更是让他所向披靡,她暗杀成功的机率低之又低。还不能让外人发现,孤风与裴夜两个黑白双煞一直在身侧保护他,那她的机会实则少之又少。他的身侧高手如云,像今天这般能够轻而易举地接近,想必早就布好了局。此番还需从长计议,不可落入他的陷阱。

“如果我拒绝呢?”思虑片刻,她问道。

“怎么?我拿命陪你玩,你不考虑考虑?这大好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他进一步蛊惑道。

“师哥说笑了,浮生怎么敢?”她委婉地回绝,也不是她不敢,而是根本玩不赢啊。

“那我只好把你的武功废了,筋脉挑断,囚禁在这寝殿底下的密室里。”

“你疯了?”原来他早就计划好了,她双手撑在桌子上怒道:“前几日我与你说了之后你就开始盘算了,就等着我来到这里,如果我不答应你的条件,就把我关起来?”他怎能如此霸道?

“九儿。”他轻轻唤她,似乎想要平复她的情绪,“诸国混战,西夏是第一个被灭掉的,这些年来你熟读群典,应当知晓,当年就算不是我父皇,也有其他人一直在虎视眈眈。”

顿了顿,他又说道:“乱世之中,各国都在操练兵马,惟西夏帝偏安一隅,以为凭着天堑便可高枕无忧,后来甚至荒废朝政沉迷女色,夜夜笙歌,大兴土木修建琼华殿……”

“别再说了!”浮生恼怒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只知晓我是父皇最疼爱的公主。”

接下来的变故却让她说不出话来。姜恒从袖袍中取出一枚九银玲珑珠,珠身细微隽刻着一条龙蛇。西夏奉龙蛇为圣,这枚玲珑珠是皇室专属的配饰。

浮生从他手里接过,若有所思地轻抚上面的银纹,这枚玲珑珠,是知弦一直戴在身上的,他怎会有?

姜恒说道:“你的弟弟知弦,他还活着,就在这天枢皇城里。”

浮生激动地抓住他的手问道:“他在哪里?”

姜恒狡黠一笑,问道:“你想知道?”

终是掐到了紧要之处,浮生不得不做出妥协,现下唯有先答应他,找到弟弟后,再趁机逃离。“说吧,这三年,你想让我做什么?”

“做我的谋侍。”像是早就料到她会答应,他扬起嘴角,双眼如炬,恰似一只凶猛的虎豹,盯着前方志在必得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