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滋味那片山与海
三月的烟雨飘摇的南方,杨翀坐在空空的教师宿舍里。
介于杨翀的物理成绩太烂,严晓春悄悄跟他说:“不然你可以去找隔壁班的张老师补习物理。”
张老师名叫张艺德,与东汉末年里那名武将同音,平日里笑眯眯地与严晓春打着趣,据说管理班级也是非常鸡贼。在听完隔壁班同学的抱怨后,杨翀觉得严晓春“无为而治”的散养式管理还是蛮好的。
眼前是一道洛伦兹力的题目,杨翀用右手比完电流方向后再用左手判断出洛伦兹力的方向。嗯,不难!杨翀在题目下工整地写出公式。
张艺德捧着一个茶杯走了进来,他吹开了浮在水面上的碧螺春,俯身看了看杨翀的作答。
“嗯,很不错嘛,没有严晓春说得那么烂。”
一滴茶水掉在了杨翀的作业上,化开了他刚刚写上去的“F=qvB”的墨迹。杨翀放下笔,张艺德坐回了课桌对面的椅子上。
补课结束,雨依旧在下。杨翀花了一分钟时间,考虑了该回家还是继续在教室自习。高考倒计时已不足三个月,过一天就少见到温雅一天,权衡利弊之后,杨翀选择向教学楼出发。
“啪”,似有一块物体掉到了伞上,杨翀探出了头,望着伞面,雨丝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不知道春天的雨是否能滋养自己的头皮让毛发旺盛起来。
借着昏暗的路灯可以看出,那是一片枯黄的叶子,与南国的常绿显得格格不入,在树上不堪水滴的重负被打压下来。它是那么脆弱,但是却熬过了整个冬季,在万物勃发的季节里凋零。
似曾相识的场景。去年也是一场春雨夜,杨翀在窗边发呆,一片落叶飘进了教室,落在了他的课桌上。
一个小时后,杨翀的作业纸上空空如也,草稿纸上却多了一篇文章。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我终于回到了早春的阳光下。
北国的寒流气势汹汹地奔波而去,带走了一切,或者说又带来了一切。贫瘠的泥土上星星点点冒出了脆嫩的小芽,细风携一股清新的芬芳,像个调皮的孩子一不留神撞在了我的鼻尖。我伸出手凭空摸着,贪婪地嗅着,似你的发香。
记忆中的味道,是你吗?你曾如满天飘零的雪籽般挥手而去,现又化作春天粉墨登场,是想与我重新那段青涩的爱恋?我眺望那条蜿蜒的山间小径,确信你的味道是从那里飘来。
石板路,爬满青苔,似无山野村夫走过的痕迹。路旁,在那原本毫无生气的淤泥中竟探出几株鲜艳的蘑菇,散发着诱人的魅惑。潺潺而过的小溪,不止地向前,清澈见底的水面,随处可见的鹅卵石,以及梭子般大小的鱼苗。去年的落叶,甚至前年的落叶,腐烂、沉淀,最终成为了微生物的养料。
一米阳光投进树林,打下一圈圈不规则的亮斑,逼开清晨湿冷的雾气,暖洋洋的的。我舒服地伸了伸懒腰,不由自主地仰头。
我看见了!不!怎么可能!在这如初恋般美好的早春,在这丛欣欣然如少女般的嫩叶中,竟夹杂着一片枯叶,格外刺眼。一阵风袭来,颤抖着,却依旧耷拉在枝干上。
这是一片有故事的枯叶。去年早春,她从母枝中冒出,不断地汲取养分,欢笑着,成长着,像我第一次遇见的你,青春可人。青鸟、阳光迷恋她,上帝吻过她的侧脸。这片独树一帜的小叶子是大自然的公主。燥热天是其他叶子替她挡住了烈日,狂风暴雨里她被簇拥在怀中,免收糟蹋。
然而,小叶子在等待,等待某个风情郎将她带走,去旅行,去看看这个大世界,尽管某一天她会被抛弃,落在某个肮脏的角落,腐烂,又化为虚无,紧接着开始一段无休无止的轮回。
可是,没有,哪怕一丝轻柔的春风亦或阵阵热情的夏风,她都没有得到青睐。风来无影去无踪,令小叶子措手不及,然后沉入寂寞、空虚。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青春已死,徒留渐渐泛黄的叶面。她等了一辈子,等到花儿都谢了。寒冬腊月,一片肃杀,只剩下小叶子,傻傻地等待、等待。一天天,绝望占据了她的心灵,仅残留着一丁点儿年少时的梦。
我一直保持着仰头的姿势注视这片叶子。一颗晶莹的东西,在春阳的折射下发出光芒,在她行将就木的身上滚动,然后滑落,砸中我的脸上,滑向我的嘴里,滴在我的心中。
咸的,苦的,眼泪的味道,痛苦的味道。
不知为何,我的眼泪也开始流淌。
是你吧,你如风一般钻进树林,听她哭诉不如意,你怜悯她,于是又化成一股力量,守护着小叶子。
并且,等待着我。
你一直在我身边,不是吗?只有当面对你时,我的泪才会落下。
释然,我擦干眼泪,又会心一笑,轻快地重回石板路。
风,一阵风拂过,似你的手,抚摸我的脸颊。
一片刚刚结束了自己生命的落叶,悄然飘入水中,却惊起阵阵波澜。
她是春天最后一片落叶。
杨翀将这篇文章取名为《春天,最后一片落叶》,那是他喜欢上温雅的第六个月,还未成为流氓诗人的时候。杨翀偶尔会写点文,发在自己的QQ空间里,也不去投稿,他明白自己的文字太矫情,上不了大台面。他也只会写自己喜欢的文了,语文作文得出来的分数也并不出彩,于是自嘲自己为“三流作家”。某一天,杨翀发现自己已经写不出文章了,遂改写诗,依旧矫情,上不了台面。吴承泽说杨翀是理科生的叛徒,杨翀不置可否,他觉得自己是好人就行了。
“在玩手机?”
杨翀吓得一激灵,差点下意识要把手中的落叶塞进口袋里。
张艺德撑着黑伞,穿着人字拖淌着水来到了杨翀面前。
“哦?落叶啊,杨翀,你知道这个季节出现落叶代表着什么?”
杨翀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啊,快去教室!”
张艺德离开了,腰间挂着的钥匙晃动着发出的声音回荡在楼梯口。
孤独的灵魂容易吸引在一起,互舔伤口。
孤独的灵魂最终应该有个归宿,默默死去。
杨翀将那片落叶扔进了垃圾桶。
四月到了,兴化市开始渐渐地温热了起来,不少人脱下毛衣改穿薄T。午后,篮球场上可见光膀子的男生,教室里也开始转起了风扇。杨翀给温雅打的水也变成了三分之一的开水,三分之二的温水。他将水壶碰了碰温雅的耳朵,温雅睁开眼,坐直身体,对他笑了笑。
她应该是吃完午饭后就直接回教室读书了吧,毕竟,第二次省考就快到了。
杨翀风风火火地回到了座位上,研究起了减数分裂,他剩下半天的动力已经足够了。
下午放学,杨翀吃完饭从操场散步归来。这是他的另一个放松方式,戴上耳机,世界便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跑道上走了一圈又一圈,可以想很多事情,也可以什么都不想。气温、湿度、风力……一切都是那么的刚刚好,杨翀希望时间永远定格在这一刻。
温雅与闺蜜在走廊上打羽毛球,教学楼的走廊够空旷,这也是莘莘学子们平日里娱乐的方式之一。她挥起手臂带动着衣服,露出了纤细的腰肢,“啪”,顺利接到球,对手不甘示弱,侧挥一击,用力过猛,球撞到天花板上,无力地旋转下坠。温雅笑着捡起了球。
杨翀也浅浅地笑着,倚在门槛上观战。
一个男孩,从隔壁班出来,温雅背对着他。他伸出双手,从后面捧在了温雅的脸颊上。温雅一惊,差点一球拍甩过去,发觉是他,无可奈何地笑着。男孩去上厕所,回眸尽是温柔。
杨翀转过身,笑容消失,眼里布满阴霾。
是的,杨翀认识他,他不认识杨翀。
高二那年圣诞联欢会,男孩来班级客串表演,戴着个V字仇杀队的面具,在教室中心天魔乱舞,脚下的AJ晃得杨翀睁不开眼。表演结束,男孩坐在了温雅旁边。下一场节目是小品,杨翀编写的剧本,讲的是关于君与臣之间明争暗斗的故事,杨翀也是主演之一。那场小品无疑是非常成功的,杨翀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戏精,跪在地上,一抬头,温雅和男孩有说有笑。
据说,他们高一就在一起了。
过了一阵子,据说,他们分手了。
那今天看到的又是什么?
旧情复燃?在这个高考将至的节骨眼上?
杨翀趴在桌子上,闭上眼,脑袋里全是刚才那幕揪心的画面。
吴承泽递了一包纸问:“要拉稀?”
“拉你大爷的稀,朕的大清亡了。”杨翀挥手打掉了那包纸。
杨翀到教师宿舍找张艺德补习物理,他双眼呆滞地望着PPT,机械地点头。张艺德以为杨翀已经参透了物理的精髓,如同霍金一般在大脑的黑洞里沉思,很满意。
一节课一百块,杨翀浪费了父母的血汗钱。
张老师,您教出来的学生,蛮有本事的。
不,应该说我一开始就输了,彻彻底底。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抵不过人家那一年的陪伴和感动。
“明知道如此,那你干嘛还要坚持下去?”
杨翀一愣,发现自己并不在教师宿舍或者教室里,而是在兴化学院的操场上,身边多了一组啤酒,听着吴承泽发的语音。
我怎么来到这的?
努力回想一下,原来补习早已结束了,杨翀浑浑噩噩,不想回教室,不想回家,买了一组百威啤酒,晃荡到了兴化学院里。
杨翀喝了一口,皱紧了眉头,眯着眼,整个操场都朦胧了起来。啤酒苦,心更苦。
“可我他妈的就是喜欢她啊!”
操场上零星散落的几对情侣纷纷转头,黑暗中看不清他们的脸,但可以肯定他们将自己当成了傻逼的落魄子弟。
“有用吗?有用吗?没用啊,人家好好的在一起,你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刚刚和温雅聊了会儿天,我跟她说杨翀今晚伤透了心。”
杨翀破口大骂:“你有病!”
“她说前阵子就复合了,你做这么多事,只是给自己添堵。”
温雅给杨翀留言。
“好好读书,都什么时候了。”
杨翀下意识回了一句:“什么鬼。”醒悟过来后扇了自己一耳光,不懂装懂吗?还什么鬼,这个时候还在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他突然悲哀地想着:难道我喜欢一个人真的是错误的吗?或许我就不该动情,没心没肺地活着多好,我没有资格喜欢别人。我就是个废柴。
杨翀捏爆了最后一个空易拉罐,摇摇晃晃地回家,佯装镇定,没让家人发现自己喝过酒了。
当我想要喝酒的时候
我就有了一副酗酒的模样
入口微香
小麦味
初次见你时空气的味道
怦然心动
而后
苦味充盈舌尖
混杂着眼泪
像阴天翻腾的大海
我在这头
你在那头
喝完六七瓶
渐渐迷醉
灯火阑珊夜
你消失在街角
只剩下东倒西歪的酒瓶
和一颗无处安放的心
他颤抖地停下笔尖,端详了一会儿。噫,字真丑。
2016年4月2日,杨翀的感情生活又一次遭遇滑铁卢,他真希望今天依旧是愚人节,所有的一切都是骗人的。
因为那些啤酒的缘故,杨翀破天荒地六点四十分才起床,昏昏沉沉,空气中弥漫着酒精和悲伤的气息。
楼道里碰到同样迟到的吴承泽。
这么巧,你也睡迟了?
杨翀并没有这么问,而是骂道:“多嘴个屁!”
吴承泽喘着气:“老子,看你可怜,就想跟她说说,哎哟我去,这件事,感觉,还是得,她跟你,扯明白了,你才能,死心……妈蛋怎么还没到!”
教室里早就传来了背书声,杨翀与吴承泽秉着打死不走前门的信念撞开后门,温雅快速地回头望了一下,继续背书。
她桌上的水早就打好了,是自己打的?还是其他人帮忙?不得而知。
杨翀有好一阵子没有跟温雅说过话了,事实上在平日里杨翀跟温雅说一个月的话的内容都没有与吴承泽瞎扯淡一天来得多。他打算通过学习来麻痹自己,几天后又恢复了每日帮温雅打水的习惯,接着在走廊上全身心投入到背书当中。
到了饭点,教室里的人几乎都走光了,吴承泽叫他去吃饭。
“不吃了,现在是赶超别人的最好时机。”杨翀掏出了一本屎黄色的“金考卷”,选择了2015年全国卷I的理综。
吴承泽离开门口之前又听到了杨翀的叫声。
“食堂那个五块五的汉堡帮我带一个,再加上一瓶营养快线。”
时隔三个月,洗刷自己耻辱的时候到了。
二省为期两天,语数英理综,杨翀努力让自己心如止水,不要慌,除了温雅,没有什么事能够撼动他。
除了温雅……
模拟的本一线下来了,443,低出新高度。
杨翀考了444,班级排名第18,温雅正常发挥,又一次班级第一。
他觉得自己的分数不是很吉利。
然后,杨翀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