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滋味那片山与海

有时候,杨翀不知道自己是谁,或者认为自己什么都不是。

他时常觉得自己内心空荡荡的,仿佛一瞬间灵魂被抽空,但又不像木偶,被人用线摆布着。偶尔温雅会来到杨翀的梦中打扰他,杨翀不确定是不是她,因为太远了,仅仅是一个背影,亦或者一个模糊的轮廓。

杨翀发呆和失眠的时间更长了,短短的寒假期间经常会爬上家对面的山上,一坐就是一下午。山上还有一座寺庙,吴承泽有时候劝他遁入空门。

“杨翀,把头发再剃光一点,进去了以后就什么也不用想了,吃吃斋,傍晚打桶泉水泡个茶,清心寡欲,每天还可以撸一撸庙里那只橘猫,你看你现在过得还没猫好。”

杨翀摸了摸自己渐渐密起来的短发,又摸了摸晒太阳的橘猫,橘猫在他的袖子上挠了一个口子。

“那你怎么不去?”

吴承泽开始口若悬河:“我还有梦想,我要谈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然后做一名成功人士。以后看着落魄的你,于心不忍,把你招到我的手下写文案……”

杨翀挂了他的电话,上了支香,保佑身边人都平平安安,还有自己一定要过得比吴承泽好。

山下鞭炮声四起,杨翀这才发觉新年将至。

说实话,杨翀越来越不喜欢过年,当兴化逐渐繁荣后,年味越来越淡了。依稀记得小时候常常会在杂货店买来一大堆的火柴炮、小礼花、二踢脚,将家门口和院子弄得乌烟瘴气。杨翀手一抖,火柴炮掉进了老家的泔水桶里,泔水桶报废,酸臭味弥漫开来,奶奶拿着扫把追了杨翀整条巷子。她的腰闪了,杨翀灰溜溜地将她扶回家,晚上奶奶煎了份粿。

大街上响彻着“BJ,欢迎你”的那年,杨翀的父母买了房,在兴化学院女生宿舍楼对面的小区里,每天都能看见朝气蓬勃的小姐姐,真是天堂。

后来高楼大厦耸立起来,老家也翻新了一下,但夹在几座写字楼中间依旧很不协调,那是市中心唯一一块不起眼的地方。过年的时候城管加大管制力度,门口经常传来“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广播。

“害羞的我有一句话一直都不敢向你表白,但是今天我终于鼓起勇气:你什么时候给我发拜年红包?”

什么玩意……

年三十的夕阳还未落下,气温尚好,没有北国的寒风凛冽,阳光流淌着这座城市。经历了前阵子的寒流之后,今年的春节比以往来得更温暖一些。

杨翀收到了不下十句群发的祝福语。他绞尽脑汁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最后想想罢了,又不是专门给他的祝福,自己只是百来人里收到群发祝福的一个。

他的面前是一条平静的小溪,几根枯萎的莲蓬杆无力地在水中耷拉着,再过几个月新的生命又会从淤泥里冒出来,那时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每一年年夜饭前的短暂时光,杨翀都会将电动车开到一座伴溪而建的公园里,享受着欢腾前的最后一刻宁静。他想象自己身处于一叶扁舟中,眼前是条大运河,一觉醒来来到了陌生的岸边,开始全新的生活。

母亲打电话叫杨翀回老家吃饭。

杨翀挣扎着从扁舟中翻到现实里。电动车从郊区开到市区,几乎万人空巷,这个点似乎所有人都在家中饭桌前举杯祝福恭喜发财。这么一想,杨翀觉得自己就是个奇葩,他加快了车速,像是在开着地球。

电动车真是个好东西,省力又无排放,在这座小城市里游刃有余。没有复杂的交通线路,没有错综的地铁,节假日的上午用电动车载着吴承泽横穿于大街小巷处觅食时,会发现随处可见的菜摊子,也有刚起床的人蹲在马路牙子边刷牙,几个相识的老奶奶们碰面,会谈论着今天又买到了便宜又新鲜的好肉,哪家摊子多送了一把葱等等。七拐八弯到了市中心隐藏的一条深巷子里,叫一碗锅边糊,又取一块炸麻球放进餐盘。舀一勺锅边糊配合着微甜的麻球,暖意流淌进胃中,真是惬意。

年夜饭桌上不会有锅边糊,而是一盆卤面。将瘦肉、香菇、虾干、干贝、韭菜、蒜放锅里炒,加高汤,加水,加调料,水开后放花蛤和海蛎,水再开后下面条,面条熟后起锅。杨翀也好这口,每次都会吃上三小碗。当然也少不了清蒸鱼、白切羊肉、排骨汤、荔枝肉等等必备的菜肴。

然而今天杨翀并没有什么胃口,每道菜胡乱吃了几口。长辈们刷着手机集齐支付宝里的“五福”,两亿元的红包一群人抢,悠着点。

杨翀给温雅发了20.16元红包,温雅原价发了回去。

“心意到了,就行。”

“好吧,除夕快乐。”

杨翀收完长辈们给的压岁钱后溜出家门,打电话给吴承泽。

“菜鸡,在干嘛?”

“吾在七居嚼……”

“说人话。”

吴承泽艰难地咽下肉后重新回答:“我在吃猪脚。”

“差不多了出来,麦当劳,麦趣鸡盒。”

“你有病,大过年的吃什么麦趣鸡盒。”

“我请你。”

半个小时后,吴承泽骂骂咧咧地推开了麦当劳的门,坐在了杨翀对面,毫不客气地拿起了一根辣翅:“皮皮虾还没吃两只你就叫我出来,你怎么那么狗。”

杨翀扬起了眉毛:“那你不还是来了嘛。”

吴承泽愣了一下,在脑海里衡量皮皮虾和鸡翅的价值后,一拍桌子:“不行,你得给我再点一杯巧克力圣代。”

“你怎么那么能吃。”

“现在八点半,你打电话的时候才第四道菜。”

“你家年夜饭这么慢?”

吴承泽摇头晃脑:“在我们家的习俗那是得祖先先吃饭,估计祖先吃得差不多走了我们才能吃这所谓的人间滋味。”

“屁,祖先不是下午拜拜的时候就吃完了嘛。”

“我怎么知道,我们家习俗不一样,下午拜拜那是下午茶,晚上还有正餐。”

杨翀无言以对,起身去买了两杯圣代,回来的时候盒子里只剩下一个上校鸡块。

“所以说,”吴承泽舔了舔手指头,“你这回又是闲得蛋疼给自己加一波戏?家里煮的不好吃?”

“不是,就没什么胃口,而且每年的年夜饭过后都觉得有点寂寞,感觉这欢腾的世界与我无关……”

“行了行了,讲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心中的温雅嘞,她在干嘛?”

“我没问,就吃饭的时候给她发了红包。”杨翀低头滑动着手机的屏幕。

“你可以趁机和她聊聊天增进感情啊。”

杨翀抬头:“聊什么?”

吴承泽被呛了一下:“咳咳,就……我怎么知道你要聊什么,聊未来,聊学习,聊感情,聊春节——哎,你五福集齐了没?”

“没,我不玩那玩意。”

“啧啧啧,可惜,我有两张敬业福,还想着10块钱卖给你。”

“我才不需要。”

“这可是敬业福!”吴承泽增强了语气,就好像小时候买“游戏王”抽到金卡一样。

“我没开通支付宝。”

这下轮到吴承泽无言以对了,像看着原始人的眼神一样看着杨翀。

二十二点十八分,吴承泽早已回到家,发出一张五福换来5块钱的截图在骂娘。杨翀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走出麦当劳,将电动车倒了出来。

又是一个人了。

去年的时候似乎更悲壮,大半夜在公园里瞎晃荡,不想回家,觉得安静地坐在石板椅上看着城市上空那一连串烟花也蛮好。

去年?好像就在昨天,记忆如同坏掉的水龙头里的水一点点地漏了出来,无比清晰。这一年对杨翀来说似乎没什么特别的,抽屉里的诗又多了几页罢了,还有上个月轰轰烈烈的剃光头……杨翀用右手操控车把,左手手指插进头顶和头盔之间的间隙,摸了摸自己的毛,想着该去稍微修理一下,以便下回长了之后有一点造型。

头顶上空发出巨响,杨翀差点撞上了电线杆。他定了定神,停下车,抬头。烟花在空中生长,肆虐,包裹着这片土地,又化为粉末消失在黑暗。每秒一阵爆鸣声击打着杨翀的心,他忽然觉得自己好渺小。

温雅在他的心里,会是一朵绚烂到高中毕业后消逝的烟花,还是一棵永垂不朽的常青树?

子夜十二点,大年初一。杨翀硬是挤进了腾讯的服务器,给温雅留了一条言:“新年快乐,你是我的信仰。”

困,但是感官却灵敏起来了,小区的鞭炮不顾物业的警告已经开炸,烟硝味弥漫,对面合家欢乐,推杯换盏声就好像在杨翀家客厅一样清晰。他用耳朵偷窥,想象着在另一座城市的温雅也在欢庆吧。

已然度过多少次夜晚

辗转反侧

我对你的思念

都熬成了黑眼圈

唯有

晚风、路灯、虫鸣

和梦中的你

成为常客

却仿佛如同即将到来的黎明

留不住转瞬即逝的子夜

大年初四之后,杨翀的生活步入正轨。高三的寒假仅仅只有九天,期初考他的成绩依旧稳定在第19名。

星期二下午第四节开展班会,严晓春意外地不再纠结班级成绩,而是想请同学来到讲台上,说说自己的学习故事。

杨翀上台,全班同学稀稀拉拉地鼓掌。他的腿有点发软,望了眼温雅,她依旧在做题,偶尔抬头用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看一下杨翀。

他定了定神:“喂……boom……哔……”

话筒有点问题,杨翀拍了拍,没什么用,就关闭了。

“我纠结了一会儿要不要上台,后来想着估计以后也没机会了,就上来跟大家聊一聊我的故事,哎,可能还有点长。

“我妈是一位高中老师,她会教我物理、化学、生物、英语;我爸文科好,会教我语文、历史、地理、政治,也会教我数学。我原以为我会成为一个学霸,然而初中我比较皮,不好好读书,我爸每次跟我讲题目的时候都会用方言感慨一句‘他妈的,怎么生了个这么个没用的孩子’。

“快中考的时候,该寻思着报哪所学校了。彼时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她很有趣,跟我玩得也很好。她说她想报五中,我说那我也报五中。但是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我的成绩,市考我那时只有三级达标校的水平,还能怎么办,读呗。最后我成功考上了五中,感觉自己很牛逼,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是对的。那个女孩也考上了,但是我们的人生基本上没有交集了,就相当于一个路人。

“你们以为我上了高中就会好好读书吗?不可能的,读书是不可能好好读书的。然后我高一的时候,稳居班级倒数第十名。分科我选理,成绩出来我文科比理科多了20分。对于我现在的成绩,要是在一年前就已经很满意了,可是这在高考还是不够,我想要更高一点,我还没摸到过本一线。

“我要感谢一个人,吴承泽。高一就同班了,没想到高二跟我又混到了同一个班。这逼崽子读的也就那样,但是每天都会跑到我座位旁边跟我啰嗦物理的做功问题数学的三角函数还有化学的工艺流程,每次都吵架,吴承泽觉得自己是对的,我却觉得他在放屁。那我得认真读啊,这样才能好好地奚落他,我就是这样子进步的。

“算了算日子,也快高考了。说实话,我很紧张,也害怕明天的到来,有时候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但是我们必须得往前走,去面对所谓的……”

今天的放学铃比以往更加震耳欲聋,杨翀唾沫横飞地抒情着,后排的同学在收拾书包准备去食堂或者篮球场大干一场。铃声结束,杨翀演讲完,没有人听清他最后说了什么,事实上杨翀自己都没听清自己讲了哪些。

严晓春示意,同学们一哄而散,他也背着手走了。

杨翀留在讲台上,若有所思,座位上还留了一个腿翘在课桌上的吴承泽。

“啧啧啧,你讲的都是什么狗屁玩意,老子的形象都快没了。”

他望着后黑板上鲜红的横幅“不考本一别在这瞎逼逼”,然后叹了口气。

“唉,我饿了。”

“走,去吃担仔面。”吴承泽站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