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滋味那片山与海
“吴承泽,你以后会不会回来?”
“啥玩意儿?”
一家没有什么人气的自助烧烤店,除了来回走动的服务员外,只剩下这两位身穿校服的顾客。
杨翀漫不经心地用夹子翻着冒油的五花肉:“我是说,大学毕业以后,会不会留在兴化市找工作?”
吴承泽摇了摇头:“不清楚,看情况吧。不对,我们高中都还没毕业你就想这么久远的未来干什么?”
“北方。”
“因为温雅吗?”吴承泽将杨翀刚给自己烤好的五花肉夹到碗里,蘸上沙茶酱,嘴角流油。
杨翀没了肉,愣了一下,放下夹子,喝了一口可乐:“高考完,温雅就要回去了。”
“啧啧啧,没用的,人家又看不上你,你单相思了一年半,到头来说不定给别人做了嫁衣。”
“付出过,就好。”
吴承泽像看个傻子一样看着杨翀,半晌,才回了一句:“好吧。生日快乐。”
干杯。
2016年1月7日,入夜渐微凉。
“几岁来着?”
“十七。”
吴承泽奚落道:“你怎么这么菜鸡。”
“上网的时候身份证借我呗。”
“你又不打游戏去什么网吧。对了,温雅喜欢的可是年龄比她大的男生,你也没戏。”
杨翀没回话,擦干净手,翻了翻旁边的礼袋。
“她送给你什么了?”
一张从紫色卡纸上随便剪下的一块,上面写着生日祝福,礼盒打开,两个握力器。
杨翀一脸茫然地问道:“她这表示什么含义?”
吴承泽差点笑喷在椅子上:“噗……年轻人,那你就练。没事捏一捏,然后……好像也没什么用。”
杨翀十分宝贝地将握力器装回礼袋中,放进书包里。
手机响了,是班长发来的QQ消息。
“杨翀,班主任晚上点名点到你了。”
靠,这就中标了?杨翀连忙回道:“吴承泽有没有被点到?”
“没有,班主任抽点座号个位数是5和0的。你们去哪了?”
吴承泽美滋滋地又吃下了一只虾。
“那你怎么办?要回去吗?”
杨翀考虑了一会儿,将手机扔在一旁。
“还能怎么办,吃肉。”
两人吃到自助烧烤店将近打烊,不好意思再待下去,抚摸着肚子离开。
马路对面一条坡上去,就是兴化第五中学。晚自习刚刚结束,稀稀拉拉的人走了出来,更多人选择住宿,还需要在教室里再待个半小时。
吴承泽特地绕到对面,就像是刚刚放学的好学生一样坐上了母亲的车。杨翀闻了闻袖子,很重的孜然味。
电动车停在五十米开外,他戴上头盔,马路中间交警规范地舞着手臂,偶尔呼叫对讲机,口中冒起了白雾。街道上的人行色匆匆,谁家小孩摔了,谁的车又被擦碰到了,无人关心,有几个年轻人骑着“鬼火”呼啸,交警跨上摩托加大马力前去拦截,乱成一团。
平常的一天又要过去了,日复一日,学校和家两点一线,复习复习复习,抱怨着该死的高考,闲暇之余想着温雅。
吃饱了就很容易犯困,迷迷糊糊地,脑海中闪过一张面孔,难以忘却的容颜,和一首自己曾经无聊时写过的诗。
当我花光所有运气的时候
你如同午后的那声雷鸣
惊醒了对生活昏昏欲睡的我
你带来的这场大雨
将我的灵魂狠狠地洗刷了一遍
逃不掉
只能任由你肆虐着
接踵而来的大风也将我的心吹跑了
后来啊,雨停了
我通过水洼看着一片狼藉的自己
仿佛穷得像个乞丐
你留下的那道彩虹
又觉得自己拥有了什么
于是乎我又等了一年
等下一个雷雨
等我那颗被风吹丢的心
等又一个你
杨翀生于斯长于斯,福建兴化,近年来由座小城镇迅速发展为像模像样的城市。幼时轻狂,幻想成为家门口一条街的扛把子,逐渐被生活琐事而变得平凡。杨翀不是一个不学无术的浪荡之子,可也绝不是老师们口中的好学生。分到理科班后他成绩处于中等,会回答问题也会打瞌睡,考试从来都是看心情。最差的是物理和数学,可以考到班级倒数的那种,最好的是化学,考过第一的那种。
杨翀生得魁梧,却在心里埋下了一颗多情的种子,野蛮生长。
据不完全统计,杨翀喜欢过十一位女生,几乎每位都大刀阔斧地迎难而上。
第一位,初一的时候,刚入学,按着老师安排的位置坐下,杨翀与同桌很快就熟络起来,聊着自己的爱好和好玩的经历。兴奋处,杨翀一激动,打翻了桌上的可乐,正好洒到前桌的椅子上。
幸好上面没坐人。
杨翀慌慌张张地从抽屉取出餐巾纸,一抬头,前桌主人回来了,她一脸懵逼地看着被糟蹋的椅子。
人生若只如初见,这是杨翀的第一次心动,但他还不知道怎么处理自己的感情,只能时不时地接近她,同她聊天甚至欺负她。半年后,杨翀觉得疲惫了,一个初一的乳臭未干的男孩能坚持多久?
然后第二个、第三个……初三时,在英语补习班认识了一位美女同学,个高,前凸后翘,声音超甜。杨翀给她送过父亲从外地带来的牛肉干,女孩生日那天,杨翀特地买了个生日蛋糕,补习结束前五分钟,他捧出来,全班集体唱着生日快乐。
即便如此,还是败给了现实——女孩早有男朋友了。
十几天后,补习班毕业,杨翀再也没有联系过女孩。他觉得,没必要了。“我总不能为每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付出吧。”
高二分班的时候,杨翀认识了温雅。她瘦得像只猫,留着全班最长的柔顺黑发,遮住了整个后背。一双眼睛,像是异域的,丝绸之路走来的眼睛,完美的艺术品。
她是北方人,来自鸡背上的一座小镇。
“遇见你的美,要么做诗人,要么做流氓。我像个流氓,却只为你写诗。”杨翀成了一位流氓诗人,这句话作为他QQ的个性签名,也曾经给温雅留了这句言。
第二天,杨翀早起,在家门口的早龙早餐车那买了杯豆浆和黑米糕就去学校。每天他都是第一个到教室,今天是周六,整栋教学楼似乎只有他一个。杨翀打开了门窗通风透气,习惯性地随手拿走温雅的水壶去饮水机打水,开水三分之二,温水三分之一,这样她吃早餐配水的时候不会被烫到也不会觉得凉。对于这种习惯,杨翀早已信手拈来,毕竟他已经坚持了一年。
掏出语文课本来到走廊上,搓了搓手,开始背诵古诗词。
陆陆续续有人涌上教学楼,从走廊上可以看到他们睡眼惺忪的脸。温雅出现了,她左手抱着一本厚重的物理复习材料,右手拎着两个包子,精神状态似乎不错。美好的一天开始了,杨翀觉得浑身充满干劲,就算让他现在去参加高考也是义不容辞。
早自习的铃声响了,身后的教室响起嗡嗡的读书声,一切似乎都是按部就班地进行。身后传来脚步声,应该是哪个同学也打算在走廊精神精神吧。
“杨翀。”
杨翀打了一激灵,转头就看见班主任严晓春站在身后,吓出一身冷汗:“啊哈哈哈,班主任好。”
“你昨晚干什么去了?”他的语气十分冰冷,与冬风一起对杨翀打出双重暴击。
“啊,我去我家旁边那个兴化学院的图书馆读书,感受一下大学生的氛围,而且那边安静,我更容易集中注意力……”杨翀撒了个慌。
“哦?那你学到了什么?”
杨翀推了推眼镜,这样似乎显得他底气更足:“你昨天给我们讲的反应原理那块,我搞得明明白白了。”
严晓春将双臂抱在胸前看了他好一会儿,杨翀只觉得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你说你明明白白的,那这次一省快到了,打算这次化学考多少分也让我明明白白的。”
“平均分多少分我比它高30分。”
“才30分……那要是没到呢?”
“剃光头,剃得明明白白的。”
严晓春看了看杨翀那头几乎盖住眼睛的乱发:“好,你继续读吧。”
他将双手背过去,从后门踏进教室,成功地没收了一本漫画书。
杨翀越读越觉得寒意涌起,裹紧外套,哆嗦着进了教室,严晓春坐在讲台上,严肃的神情带有一丝狡诈。
早自习结束后吴承泽问道:“他刚才跟你讲了什么?”
“我跟他打赌,一省化学会比平均分高30分。”杨翀有气无力地趴在桌子上。
吴承泽捂着心口:“那你八成是凉了。”
“为什么?”
“严晓春有参与此次一省试卷的命题。”
“你他妈……”
杨翀的内心只剩下懊悔。严晓春的题可是出了名的刁钻,但是确实又都能在课本里找到答案。
吴承泽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好自为之吧。估计这次不是看你考的有多高,是看我们考的有多低。我要去读化学了,为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你的光头拼一波命。”
杨翀对他竖了个中指。
很快这个赌在班级里传开了,有些人觉得杨翀太狂妄,毕竟之前考试也有过翻车的记录。吴承泽认为杨翀就是给自己加一波戏,在同学面前逞强,在温雅面前逞强。
杨翀为了保住头上最后的尊严,开始了无休止的刷题,并放弃了其他科目。到了饭点,教室里的人几乎都走光了,吴承泽叫他去吃饭。
“不吃了,现在是赶超别人的最好时机。”杨翀掏出了一本鲜红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选择了2015年江苏卷的工艺流程图。
吴承泽离开门口之前又听到了杨翀的叫声。
“食堂那个三块五的台湾饭团帮我带一个。”
一省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寒雨中拉开了序幕,哀景衬哀情,为主人公的悲惨命运埋下伏笔。
考试三天,雨也下了三天,气温比平时更冷了。天气预报显示,未来几天气温将会持续下降,最低气温可达零度。
考完试的那次晚自习,吴承泽和其他同学在侃大山,杨翀刚给温雅打了壶开水。
“谢谢。”温雅柔声道,伸出了用毛衣袖子裹住的手捂在了瓶壁上。
这是杨翀一天当中最幸福的时光。
化学课代表在下课期间从办公室里抱来了一摞答案。
杨翀颤抖着展开了自己的试卷,上面写着从答题卡上搬进来的答案。
一群人围了上来。
对完选择题后,杨翀长吐了一口气。还好,一切都如他预想的那样,十六题选择题错了三道,按照平常班级平均分在45分左右徘徊的话,这点小伤,不足挂齿。
上课铃响了,督修的英语老师已经坐在讲台上,其他人散开。
接下来就是大题了。其实考试的时候自己做得还是蛮顺的,如果一切顺利,就稳了。
半个小时后,吴承泽边从前面转头边小声抱怨道:“完了完了,这次化学估计50分都……人呢?”
杨翀不见了,书包也不在座位上。
第二节晚自习结束前五分钟,杨翀的动态里多出了一颗亮蹭蹭的光头。
“我这一辈子从来就没有这么舒爽过。”
吴承泽由于笑得太大声差点被英语老师赶出班级。
第二天,气温零度,昨日下的那场雨在教学楼的天台积了水,而今天上面已经漂浮了一层薄冰。
杨翀戴了一顶针织帽出现在了班级,像往常一样给自己打水,给温雅打水。完事后并没有在走廊读书,而是坐在位置上,双眼失神。
吴承泽哆哆嗦嗦地走进了班级:“他妈的怎么会这么冷,我……噗!”
他看见了这幅德行的杨翀,捂着肚子上前,摸了摸针织帽:“哎呀年轻人,这不是很舒服嘛,逼让你装了,目的也达到了。”
用力一揪,杨翀只觉得头顶一凉,帽子已经到了吴承泽的手里。
“这帽子还不错,我在想到时候要不要也买一顶。”
“你他妈给我!”
杨翀追着吴承泽满教室跑。
温雅也来到了班级,用手抿着嘴,却依旧笑弯了腰。
真美。
严晓春照常来班级巡查,杨翀低头以帽顶回应。他扬起了眉毛,什么都没说,只是路过时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乎在嘲讽。
我教了十年的书你跟我斗?
一省成绩公布。
6科总分750,杨翀没考过400分,班级30名开外。其中化学平均分40,杨翀考了59分。
温雅考上了班级第一。
杨翀突然恍惚了起来。依稀记得刚喜欢上温雅那会儿,班主任为了鼓动全班人的学习积极性,要求每个人找一位同学当奋斗目标写名字贴在黑板旁边,杨翀写上了温雅的名字。
高一分班考试时杨翀一败涂地,在高二的理科班排位靠后。但是分科后杨翀依靠化学撑起了自己其余科目所有的不足,硬是将自己的总分与温雅隔着20分之差。
第三次考试,杨翀终于赢了温雅,闯进班级前20名。历史性突破,他给自己奖励了一份凉皮。
吃凉皮的时候,杨翀通过QQ向温雅表白。
“哈哈,别开玩笑了。”
杨翀没有激进,而是抹了抹嘴角上的麻酱,付钱回家。
某一天,温雅收到了一份匿名的表白消息,她坚信是杨翀搞的鬼。杨翀被蒙在鼓里,一直解释。温雅不听,两人陷入冷淡之中。
杨翀带着一包烟爬上了家对面的一座山上,在山顶抽了一根又一根,脚下全是烟屁股还有从下巴滴落的汗水。
温雅发来消息:“啊,我查到了那个人,是我一个朋友恶搞的。”
下山,天已经黑了。
杨翀试探性地问温雅:“你会接受抽烟的人吗?”
“不会,我很讨厌烟味。”温雅很坚决地回复。
两周后的期末考试,杨翀的脑袋上已经开始长起了一层绒毛。
他闯回了班级前20名,化学以高出平均分35分的成绩拿下第一。
寒假来临,预示着一年四季即将进行又一次的轮回。
全班同学走散后,杨翀在温雅的课桌上留下了一首诗。
我想把你写进春天的花蕊里
让蝴蝶与蜜蜂
一年中最新鲜的阳光和露水
亲吻你
我想把你写进夏天的晚风里
吹散了天边的薄云
好让我看清那夜空下
如你眼眸般闪烁的恒星
我想把你写进秋天的枫叶里
那些羞涩的小情话
都会被悄悄埋进泥土
你是只属于我心中的秘密
我想把你写进冬天的雪地里
只有白雪才能描绘出圣洁的你
当某天融化的时候
你又拥抱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