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滋味那片山与海
林玥欣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在小村庄的前院里纳凉。一场雨过后，秋老虎悻悻地爬回自己的洞穴，晚风携带着湿润的空气拂过林玥欣的脸颊，木槿花在最后的花期中倔强地摇动着。爷爷李昆刚刚擦拭完自己的拖拉机，回到了院中，抹去额头上的汗水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烟。一位慈祥的中年妇女端来了一杯蜂蜜水，李昆的眼神瞬间温柔了起来，接过搪瓷杯，往身体里补充着水分和糖分。
她见过那位妇女，在客厅的遗像中，年龄永远定格在了那个岁月。遗像不见了，墙上挂着的是父亲李程与母亲林晴的结婚照。
地动山摇，小村庄瞬间变成废墟，一辆辆挖掘机开过，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面无表情。其中一位望见目瞪口呆的林玥欣，破口大骂：“你他妈怎么还在这！”
林玥欣从床上惊醒，分不清脸上是汗水还是泪水。她拉开床帘，被宿舍刺眼的灯光亮得张不开眼睛，即使室外的太阳早已高挂云霄。透过阳台的门，外面似乎一片祥和，仿佛昨日的台风丝毫没有影响到这座学校。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林玥欣也会睡懒觉。”王倩的眼睛从屏幕里的宋仲基移到了上铺的林玥欣。
林玥欣环顾四周：“其他人呢？”
“她们去篮球场上看社团纳新摆点了。”
“你不一起跟去？”
“不想了，就让我废在宿舍算了。”
下床，洗漱，换衣服，再抹上点面霜，又是元气满满的女孩。林玥欣想了想，把口红装进包里，再拿出了一把遮阳伞。
王倩问：“去吃饭？”
“对，顺便去摆点处看看。”
从宿舍到食堂的小道两旁种满了芒果树，往常到了结果的季节时，总有一些比较皮的学生去采摘，涩涩的，没有一丝甜如初恋的味道，还有的误食残留农药，被送到医院洗胃。现在这些果子早就没了，剩下几只蝉在最后的时光苟延残喘。
榕城工程学院。林玥欣想着自己当初是脑抽了会在一所工科学校选了中文系，不过她早就打算要考研，考上温陵大学，即便自己的心里几乎没有了张文宾。
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大四了，是不是还是那么受欢迎，还是那么优秀，和女朋友分手了没有。
回过神来的时候，林玥欣已经站在了鱼粉窗口，阿姨一脸无可奈何，后边还有一串长长的队伍。
“啊，对不起，我要一份麻辣鱼粉……啊不，招牌鱼粉就行，葱和香菜都加，上面撒点花生。”
在食堂里，鱼粉很受女孩子的喜爱，在这个窗口罕见有男生等待。奶白色的高汤中烫着粗粮粉，脱了刺的鱼片和豆腐若隐若现。林玥欣比较重口，喜好辣椒和香菜，但是来了例假，今天清淡点。她端着比脸还大的碗，慢慢地找了一个位置坐下。
真饿啊，林玥欣昨晚没有胃口，只吃了点舍友带的莲蓉蛋黄月饼配牛奶，然后躺在床上捂着热水袋听雨声和风声，她发誓这是自己过得最悲惨的中秋。林玥欣吸溜几口，额头上便开始冒出了细细的汗珠，胃暖了，小腹也不怎么疼了。
鱼粉太多了，林玥欣吃不下。她补了点口红，在携带的化妆镜前晃晃脑袋，亮晶晶的耳线也跟着摇动了起来。
秋老虎从洞穴中窜了出来，疯狂啃食着人们的意志。在榕城没有什么秋天的概念，即使到了立冬，气温依旧有可能在三十度左右徘徊。林玥欣撑起了伞，径直走向了篮球场。
榕城工程学院有一百多个社团和部门，此次行动称为“百团纳新”，可以看到许多穿着cosplay服装的女生和像女生的男生、骑着自行车耍杂技的、在宣纸上端庄写着“天地人和”的、在篮球场中心劲歌热舞的……林玥欣回忆起之前在高中时候的社团纳新，稀稀拉拉的人，大家都在打牌。她加入了文学社，偶有发表些文章，更多时候是编排校刊。
有一位学长抱着吉他唱着《稻香》，林玥欣想着比张文宾还少了点样子，但还是在他面前安静地听完了这首歌。
“哈喽学妹，要来了解一下我们的吉他弹唱协会吗？”
学长见到有女生关注，立马如豺狼一般扑上去，一脸热心。林玥欣淡淡地回应着：“不用了。”
好像也没什么好看的了，不然继续报个文学社？记得好像是在……
林玥欣看到了校学生会纳新的牌子，不由自主地凑过去。
似乎帮学校做点事情也可以，到时候混个干事什么的好像也蛮不错的，高中时代能加入学生会是一件挺牛逼的事情。
组织部、宣传部、体育部、外联部、学习部……
宣传部？
摆点处中间三位一副领导气派的肯定是主席团的人，气场似乎惹不起。林玥欣缩到旁边，问了一位低头的学姐：“你好，我想请问一下宣传部……”
学姐猛地抬头，吓了林玥欣一跳：“你好……哎对不起啊，我是宣传部的部长。”
很好，一问就问到部长去了。
“那个我想知道，”林玥欣尽量表现得乖巧一点，“宣传部主要是干什么的呀？”
学姐立马回答：“我们这个部门呢就如同字面上一样是搞学校宣传的。平常任务呢就是在学校活动上设计海报拍拍照写写新闻宣传稿，然后在学生会的微博微信什么的地方发些推文，有时候还要与外联部合作做些采访。有兴趣吗？”
写稿子和推文什么的林玥欣还是会的，可能做采访之类的还不是很拿手，到时候任务分配自己当个小跟班就行了。
“那……可以试试看。”
学姐露出欣喜的表情，拿出了一张报名表：“这里写上自己的姓名、专业、手机号码还有QQ号。”
林玥欣随意浏览了一下，似乎今日纳新成果还不错，她在一位叫“杨翀”的学生下面签了自己的名。
“OK，那到时候我们部门会有组织初试和复试，这两个面试过的人才能真正加入学生会。初试流程就是自我介绍，然后我们这些干部会提问你。大概过一两天就会开始吧，你做好准备，具体时间和地点我们会通过短信来通知。”学姐看了一下她的名字，“林玥欣是吧，要加油哦！”
林玥欣微微鞠躬：“好的谢谢学姐，那我先走了。”
9月20日晚上七点，教1-203。
林玥欣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像个等待男友的痴情少女，怕他不来，又怕他乱来。教室渐渐有了人气，一些浓妆艳抹的女生组团而来，占去其中一排座位欢声笑语；男生多半是形单影只，穿着随性，在座位上假装淡定地玩着手机，实际眼神却飘忽不定。
她闭上双眼，脑中默默地重复着自我介绍以及有可能提到的问题。
初试顺序是按照报名顺序来排列，林玥欣是第十三号，她皱了皱眉头，这个数字显然有点晦气。
部长叫李雪艳，今年大二，环境设计专业，副部长是一位穿着颇具嘻哈风格的男生，叫郑清宇，也是大二生，土木专业。还有三位老部员，他们坐在教室第一排当评委团。李雪艳时不时与郑清宇互相斗嘴，不是情侣，更像是颇有默契的老伙伴。
似乎进入这个集体，也是件不错的事情呢。
但是前提条件是自己能够有资格进入。
林玥欣重新闭上眼，继续在脑海中重复着自我介绍。
对于登台，杨翀既不熟悉也不陌生。
2010年的6月1日，杨翀他们班举行最后一年的儿童节联欢会。杨翀表演的是唱周杰伦的《彩虹》。每个人的表演时间有限，杨翀不顾“主持人”时不时扯着他的袖子，厚着脸皮唱完了一整首，中间似乎还有忘词。歌毕，底下传来稀稀拉拉的掌声。杨翀的童年也就在那天像彩虹一般在他的生命里惊艳了一阵子后消失了。
今年二月末，杨翀在严晓春与同学面前讲述了他的“学习故事”，并没什么卵用。一场大病后的模拟考和高考全砸了。
而现在，杨翀在另一座城市，面对着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并不会感到不知所措。事实上杨翀一点准备都没有，他决定裸试。
“十二号同学，先做个自我介绍吧。”
杨翀清了清嗓子：“咳咳，大家好，我叫杨翀……”
底下传来了轻笑声，因为这该死名字的谐音。李雪艳转头，后面安静了。
“呃，我是2016级海峡学院的自动化专业的，来自福建兴化。”杨翀重新开口，尽量隐藏自己的乡音，“我的爱好不多，但也不会排斥做什么事情，我比较擅长的应该是写作，有写过散文、故事还有诗……”
杨翀听到底下郑清宇低声对李雪艳说道“这个不错”，心想这也可以。忽然，他感觉到有一双不怀好意的目光盯着自己，一阵发毛，迅速扫视，发现那目光来自于一位坐在靠窗的女孩。
她……好像在哪见过？
在哪来着？
不是在兴化，她肯定不是兴化人。榕城？好像也不对。
“杨翀同学？杨翀同学？”
“啊不好意思，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了一些往事。”
该死，这种关头下去想那人干什么。杨翀重新镇定起来：“呃……所以，我想加入宣传部，为我们学校的宣传做出一些贡献，同时也丰富我的大学生活……”
现在是提问环节。
李雪艳问道：“杨翀同学，你学的是自动化专业那课程的数量和难度都会比较大。要知道我们宣传部在学生会里面的任务也是属于较多的。有时候院校的球队打比赛需要你去拍照还有写推文，然后某些领导来给同学们开会你可能也需要参与拍照和写稿。在下午你睡午觉或者是晚上十点左右时也有可能接到任务，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有信心来加入宣传部吗？”
什么鬼，这是骚扰部吗？杨翀内心一阵恶心，但是还是强装镇定：“我有信心。”
“好，”李雪艳转动一下笔，“那如果，在期末来临的复习周，宣传部依旧有任务，那你会怎么分配？”
这个不能忍，杨翀不假思索地回答：“那我觉得可能得学习优先了，在学生会办事首先得保证好自己的学习没有受影响。”
完了，有传闻道学生会里的干事是学校的免费劳动力，接任务不能有半句怨言。杨翀想这样自己不就是反其道而行了嘛。他立马加了一句：“当然，在合理分配好时间的情况下接手任务还是没问题的。”
李雪艳点了点头，写着什么，然后很轻松的语气说了一句：“你可以下去了。”
杨翀顿时觉得一层压力卸掉了，剩下一层来自于那位死盯着自己的女生。
没看好路，杨翀撞到了桌子边角，发出了巨大的声音。他痛得倒吸一口气，所有人的目光全被声音吸引住了。
好了，全方位无死角的压力。
这一撞，杨翀清醒了。
他终于想起了自己在哪见到的女生。
错不了了，就是他。
那口音，那张脸，那声色，
暑假的时候，林玥欣在温陵市区的夜色里彷徨，被一根鸡骨头袭击，鸡骨头上还沾有某人的唾液。
扔鸡骨头的就是这个叫杨翀的狗东西。
四目相撞。他也认出我来了吗？林玥欣不甘示弱，继续以目光试图摧毁他的意志。
杨翀下台了，还撞到了桌子，笑死人了，真是个冒失的家伙。
不过……他似乎也是位爱文字的人。这点跟我还有点像。
像个屁，拜托他别入选好吧！
“十三号同学。”
林玥欣站起身来，再次狠狠地蹬了杨翀一眼，自信上台。
“自我介绍一下吧。”
林玥欣挺直腰板，字正腔圆：“大家好，我叫林玥欣，是2016级中文系的，来自FJ省温陵市。我的兴趣爱好是看书，高中曾加入过学校的文学社，有参与编辑校刊，也偶尔有发表过文章，对一些团体组织活动还是有接触的。我想加入宣传部的目的是想发挥我的用武之处，这对我的专业学习还有毕业后就业都会有所帮助。”
提问人是郑清宇。
他用冷峻的眼光看了林玥欣一眼：“你高中在文学社的过程中，有没有因为任务而影响过学习，或者说因为学习而影响过任务？”
“没有，”林玥欣很自信，“任务和学习我都会安排好，在班级里我的学习成绩也一直数一数二。”
郑清宇扬起了眉毛：“哦？看来也是个精英。那你为什么会来到这所工科学校读本二的中文系？”
林玥欣突然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学长突然问了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就……高考考砸了，然后就选择了这所学校。”
“你热爱这所学校吗？还是是因为自己的失败而做的妥协？你说着高中成绩还有社团活动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自己现在是大学生了。”
她感觉到自己的自尊心受到践踏，高考成绩是林玥欣还是没办法完全释怀的事情。至于榕城工程学院，也是自己道听途说而选的学校。郑清宇一语就戳痛了林玥欣的心。
要不是因为张文宾，自己的高考怎么会这样？不，跟他没关系，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甩锅给他人是弱者的表现。
我自己不就是弱者吗？
越想越心酸，林玥欣都快要哭出来了，她觉得自己站在讲台上很尴尬。
某人的目光。
肯定是杨翀那家伙，他在看我笑话吧。
林玥欣微微抬起头。
她看到杨翀十分认真地注视着自己，并且点了点头。
就好像在说加油一样。
林玥欣重新挺直腰板：“我承认我高考是失败了，但是我不会妥协。我不是个精英，我只是个平凡人，高中的小有成就并不代表什么，我当然知道我现在的身份是大学生，但是我不能忘记自己的过去，那里有我美好和悲伤的回忆来教会我成长。我是对这所大学不熟悉，但是我希望加入宣传部，通过对学校的宣传，来使我更热爱它。”
郑清宇突然笑起来：“学妹，你有这想法是对的。你过去发生了什么，我们都无权过问，最重要的是当下你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来到了这所学校，我们都是一类人，要同舟共济的。”
李雪艳在一旁插嘴：“玥欣，他也是温陵人。”
那个女孩一定恨死我了吧。
杨翀回到位置上，慌得一匹，但是脑子里突然回忆起了那天晚上女孩失魂落魄的狼狈样。对，就有点像现在，她被郑清宇刁难后的样子。
如果是我，我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高中时代杨翀根本算不上精英，只是一个流氓诗人，高考失利差点连家门口的大学都进不去，自己才是那个因为失败而妥协的人。
所以那天，女孩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杨翀很好奇，也想试图帮她一把，但也只能用眼神给予她鼓励了。
女孩绝地反击，郑清宇终于不再刁难她。
初试完的同学可以先走。杨翀听到这句话后站起来离开了教室，他想着今晚回宿舍是要看点剧还是预习点高数。
“那个，等一下！”
杨翀转头，林玥欣一边扯着书包拉链一边快步追赶，然后站在他面前。刚才那憋屈样早已烟消云散，灼灼逼人：“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啊，那啥，好巧啊，会在这里碰到你，大学生活愉快啊。”杨翀搔头望着月亮。
“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林玥欣继续怼，杨翀不知该怎么回。
“不过呢，刚才谢谢你了。”
杨翀明白，但是他想装糊涂：“啊，谢我什么？”
林玥欣支支吾吾：“就，就是那啥，你对我点头鼓励，我明明一直死瞪着你。”
“不是……我只是觉得，那个副部长的提问很犀利很厉害。”
什么鬼！林玥欣忽然感觉自己像个智障，怒火中烧，竖起中指，扭头就走。内心暗道：我诅咒你母亲明天买菜必涨价！
不对，那个炽热的目光，一定不是他说的那样子。
两天后的复试是笔试，模拟一场活动，每个人为这场活动写新闻稿。
李雪艳只对林玥欣和杨翀的新闻稿点了头。
当天半夜，林玥欣和杨翀以及包括他们在内的十个人被拉进宣传部的QQ群，他们正式进入宣传部。
杨翀的QQ空间没有锁，林玥欣轻而易举地进入。
杨翀有九十多篇日志，皆为原创文章，故事、杂文、散文、书评、游记……林玥欣吓了一跳，这家伙说的喜欢写作真不是说说而已。
最新一篇日志名叫《遇见你的美》，2016年9月21日。
我曾以为，遇见你，我的人生依旧波澜不惊，像飞过天空的麻雀，不会留下痕迹。
然而，认识你的日子，却如一坛正在发酵的酒，愈来愈香醇，酌一口就要醉了。我拔不掉美酒之毒，也戒不掉你，从此你占了我脑海的大量空间，剩下几kb，留着日常的鸡毛蒜皮。
每梦见你一次，时好，时坏，醒来后若有所失，也可以说是怅然吧，多想留你一会儿，让我们有个结局。可是现实的闹钟总是会敲醒我：“醒醒吧，你配不上她。”
最幸福的事就是喜欢你，最痛苦的事也是喜欢你。喜欢上一个人，会不由自主地注意起每一个细节。你偶尔皱着眉头我就在想，你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我该不该找你聊天？你的水杯空了，我在想是不是该帮你打水，如果桌上有花茶，要不要顺便帮你泡，天气热了，是不是要加温水就好，倘若你不在，该不该把盖子打开放凉？每次朋友寄来些零食，我寻思着你爱不爱吃，放在你桌上？你和男生聊天，我的心情会不好，有时候会感觉是不是我不如他们……我似乎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你身上，很累，也很充实，很少有人能够让我魂牵梦萦。
某个子夜，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塞着冰凉的耳机，听着民谣，算着我们的距离。窗外月正圆，街道上不灭的路灯模糊了天边的繁星，我感觉我们之间也像这繁星一样朦朦胧胧。
煎熬，忆往昔峥嵘岁月，你是我的信仰。
然后，天亮了，星星和月亮不见了，太阳出来了，我睡了，又梦见了你。
我对你如是说：
“遇见你的美，要么做一个诗人，要么成为一个流氓。
“我像个流氓，但是只为你做个诗人。”
还没完，文章下面附着了二十首情诗，要多酸有多酸。
后来的后来，梦醒了，诗结束了，诗人不再耍流氓，他重新拥有了一个身份，称为“平凡”。
这是文章的结尾，隐晦的句子让她无法猜透杨翀是失恋了还是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