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眼录

杨御成察觉到了,通过仅有两次的接触,分析出了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荒无法看到他的右眼,那只裂纹构成的,就算在异眼之中也属于异种的美丽眼珠。

它们仇视自己。

一旦荒确认到了自己的存在就会放弃手中的一切,全力向自己进攻,是因为遇到无法理解的事物的恐惧吗?还是因为不容许有比自己更加怪异的存在,从而产生的那种只有俗世的生灵才会拥有的,对自我认同感的动摇与愤怒呢?

杨御成不得而知,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不论它们如何密谋策划,那终究只是在执行某个程序或者命令,它们并没有能够理解自己行为,或是同时处理多项事务的智能。

就如此刻,那空洞发光的双眼放弃了追随远去本体的本能,缓缓转向眼前那不知死活的少年,献上了自己引以为傲的舞蹈。

那是什么?憎恶?喜爱?还是渴望?

杨御成无法理解它的感情,甚至无法得知它是否具有感情,但一切都无所谓了。

不过是你死我活,世间任何事情其实简化到极致都是如此,只有当真正面对想要杀死自己,自己也想杀掉对方的场景时,生活在这个封闭的钢铁丛林中时刻被保护着的我们才能领悟生命的真谛。

杨御成明白了,他更适合站在这里,时刻与死亡相伴,而不是回归到温柔的光明之中。

无论伦理与道德的枷锁再怎么沉重,无论用多少日常中的正确概论将其掩盖,杨御成依旧无法骗过自己仿佛即将沸腾的鲜血。

那么就任其释放吧。

我活着,在此处,并且我会活下去。

“飞流姐,它会被本体所在的位置牵扯,强行转变方向…”看着那如同剪影晃动不断转向又不断调整方向转回面对自己的扭曲身姿,杨御成说道:“我会传递自己要攻击的地方,你配合我的行动把它牵引到别的方向,我的命就交给你了!”

呼…语飞流驻足在破旧铁板搭建的简易棚子上深吸了一口气。

新兵主攻,老兵辅助吗…?真是让自己颜面尽失,却又无法违抗他话语中的坚定感。

“这才是你,对吧?冷酷又火热,莽撞又睿智,平时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不过是在阳光照耀下不得不作出的伪装…”语飞流抬头望向夜空中的一轮弯月点了点头:“我会配合你的,不过我这里还有一条建议:别用钢管去砸它。”

这个梗是忘不掉了是吧?

杨御成笑了起来,抹去了额头因为紧张而渗出的汗珠,摆出了自己能够最快最自如行动的架势。

左!!

指示发出的瞬间,两人几乎是同时行动,而荒也在杨御成冲锋的同时抬起了自己扁平的右手,只等着在它眼中这个缓慢到近乎静止的弱小生物傻愣愣地撞上来,轻松地解决一切。

无声,白色的碎片如同沙砾般飞散,还未落地就遁入了虚无,仿佛从未存在过。

是连接上下半身的中心位置,人类的腰腹处,杨御成以恶虎飞扑的姿态将其狠狠撕下一块,那道拦截他的白色手掌擦着他的头皮划过,以它的智能只怕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毫无征兆地突然转换方向,被这个弱小的存在伤害到。

右!!

顺势蹲伏的杨御成猛然出手前掏,这回并不是竭尽全力向目标进攻,而是如同刚才怪物对待自己的策略一般,等待它自己撞上来。

再一次,碎裂,飞溅,消散。

如果它能发出声音,此刻一定是在尖声嚎叫着吧,那里面一定掺杂着恐惧,受到伤害的愤怒,以及被弱小于自己的存在戏耍的耻辱。

攻击,岂能容许如此弱小又卑微的存在不断蚕食自己?如同虫豸一般,只需轻轻一捏…

拼尽全力的一套动作几乎耗尽了杨御成所有的体力,心脏在激烈跳动,肺部疯狂地收缩,由大脑传递至全身的酸麻感在控诉着供养的不足,但生死相搏之间绝不容许有一丝松懈。

后退,力量从眼睛涌遍全身。

只可惜这个怪物看不到此时那光华大盛的璀璨月眼,那是多么致命的美丽啊。

本来向下挥出的致命一击却被定格在半空,那两张平整的三指手掌停滞在杨御成额头上方一寸处,力量卷起的狂风拍打在杨御成的脸上,就像被刀子切割一般生疼。

语飞流拼尽全力向上一跃,整个人与月亮的影子重合,就像狡黠的白狐试图触摸天空一般。

一刻的喘息之机,足以改变许多东西。

与荒战斗的最佳方式并不是这样正面战斗,就连最老练的异眼人战士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死在对方下一个瞬间的攻击之下,那并非人类一板一眼的招式,也并非野兽的灵敏和本能,而是扭曲诡异的,光是收入眼中就会受到大脑强烈抵制的不可理解,无法按照这个世界规则来分析的异常信息。

最好的方法自然是用自己的右眼将其钉住,然后像砸碎不动的雕塑一般轻松将其解决,但哪怕是一瞬间的偏移视线,甚至只是一个眨眼,它都有可能脱离自己的掌控飞奔向语飞流,然后如同对付之前死去的那个异眼人一般,夺去她的眼睛与生命

杨御成不敢冒这个险。

躲闪,进攻,这种感觉仿佛自己的身体早已熟悉,力量从眼中不断涌现,荒那苍白的纺锤状身体的表面不断增添出一道道掌印或是抓痕。怪物终归只是怪物,不会寻找时机,近身相接时也没有任何战斗者该有的狡猾,不懂打出虚招,更何况敌人不止是眼前,自己还被旁人莫名牵扯。

如果是语飞流或者李安子这样对自己出手,自己恐怕早就死去了吧?

它比影中人更快,却没有它那般恐怖的力量。

生与死之前的不断切换越陷越深,杨御成也越来越冷静,一切似乎都变成了可以通过计算数值的因素,他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虽然在不断提升,但体力终归会有耗尽的时候。

再拖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飞流姐,用最快的速度…转换不同的方向!”杨御成眼中一凛,决定吹响决战的号角。

荒的攻击依旧在持续,而下一个瞬间,不同于它自身作出的扭曲舞蹈,它的身体开始不自控的大幅转向扭动起来。

这样跳起来不是好看多了?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怒吼,一口气排空腓中全部的淤积之气,将手臂平伸,手掌作爪,最简单最粗暴,也是最有效的横拦前冲。

纯白的碎片飞散,在月光的映照之下流露出一种让人无比憧憬的美丽,漂浮的光点如同夜中悠扬吟唱的精灵,宣告着一场无声双人舞的落幕。

拦腰而断。

嘎吱…像是恶魔的牙齿啃噬猩红的苹果,像是支撑天空的巨柱毫无征兆的冒出一道裂痕。

恐惧,憎恨,嫉妒,厌恶,以及杀意。

伴随着那仿佛从虚空中传出的声响进入脑中,一切负面敌视的情绪也一同涌入。

有什么东西降临了?

那连接上半身与下半身之间的枢纽断裂,却依旧凭空悬浮,仿佛根本就没受到任何影响的白色怪物扭过头来,空洞发光的双眼满是嘲弄的神色。

咕噜,杨御成的喉咙间发出一声哽咽。

它变了,就像木偶被注入了灵魂,杨御成可以肯定在刚才的那一个瞬间,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至少眼前的怪物已与之前完全不同。

太直白了…它的感情,太过直接了…

就像是…

人。

砰——————

本不该发出的声响,本不应该被突破的规则,此时却如此鲜活地响彻夜空。

杨御成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飘然飞远,脑中语飞流焦急呼喊自己的声音也变得模糊起来。

被打中了,仅仅一个瞬间,转身,前踏,一记直拳,没有一丝拖泥带水的多余动作,出现在那本来扭曲诡异的怪物身上时,是多么的不可理解啊。

怪物就应该像怪物,像刚才那样做着人们不能理解的举动,无法分析,无法判断。

不应该像是这样,简单直接,饱含最直白的杀意与精确到极致的力量爆发。

怪物不再关注自己,转而扭头看向远处砖房林立的集市之上那一轮皎洁弯月。

不用特意思考,杨御成就知道,那是语飞流所在的方向,也是在被自己拦腰截断的怪物发生变化之前最后面对的方向。

它动了,与之前截然不同,果断,迅速,不再追求贯彻始终的舞蹈,化身为一支利箭。

在半空中闭上左眼,右眼之中的它依旧迅速,画面像是被抽取了中间帧一般断续,在思考与思考相互交接的那一刹那,它即将要脱离自己的视线。

又是这样…?就这么结束了么?这次还会有人来拯救自己,还有人能帮助语飞流吗?

疼痛感还未来得及涌上,半边身子就像是变成橡胶做的那般,传递不出感觉又无比沉重。

悬浮中,杨御成思绪飘忽着,看到了自己跟随动能扬起的左手上那枚微微反光的戒指。

对了…上一次也是…

必须,

杀了它。

虚行,真的只是“像”荒一样行动吗?

——————

那飞速奔驰,三角形扁平的下身不断夯击地面发出战鼓般沉重响声的怪物在感受到背上无端增加的重量,猛然回头看到另一轮淡蓝色天空下由七道细线排列而成的弯月时,根本就不足以构成感情表达的脸孔上,露出了释然的神色。

另一边,从语飞流眼中凭空弹出,急切地想要返回修复身体的美丽宝石也未能迈出它的脚步,而是被迫静置在起点线上。

洁白的手指伸出,捏住,用力,破碎。

她站立在楼房顶端,神色凝重地俯瞰着黑色天幕笼罩下,隐约有几点灯火明灭的街道,月色下的身影是如此憔悴,孤独,又是那么的美好。

这一轮永久纯洁的明月,从现在开始又会照耀着怎么样的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