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往事

太和园是黄老爷子一处私家花园,由当时著名的法国设计师李路德专门设计,前后耗时近二十年,兼容东西方园林艺术特色,是上海滩人人皆知的一处园子,时人尽以能一睹园林风采为傲。

定亲宴席开在太和园幽香堂的前面,这幽香堂前有一大片宽敞的草地,临着一池碧汪汪的湖水,湖光粼粼,放出层层细浪,岸边垂柳丝丝,晕上星星点点的鹅黄颜色,实在别有一番动人风韵。

老爷子是极爱讲排场极阔绰的,仅乐队就有三班轮番演奏,宾客们在乐声中谈笑风生,觥筹交错,一地风光旖旎,如梦幻金。

礼台设在幽香堂的正北方,台高三尺,九级台阶直通礼台,其上铺陈红毯,艳红如火,喜气洋洋。台子四周花架垂地,蔓满紫藤,藤蔓蜿蜒曲折相互交织相互交错,缠缠绕绕绵绵不绝,宛如霞光丽影,如梦如幻。

台子两边分别是梅家和黄家亲眷,黄家东道居右,梅家宾客居左,所有宾客皆是华装艳服,生怕被比了下去。

闻人容一也坐在下面观礼,很平常的一身西装,打着领结,虽不惹眼,也是风流倜傥。他眉宇间凝住一缕寒气,心下盘算,眼中默默打量礼台上发生的一切。

说实话,他并不十分有把握今天的事态能按照他的预期发展,如果不能如他所愿,这盘棋就要重新排兵布阵,什么时候再能将上一军可就难说了。

乐声在主持人的开场白中悠悠静止下来,他首先冠冕堂皇说了一大篇套话,台下的宾客自然在关节处附和鼓掌,然后他才徐徐将两位新人请上台来。

此时中外记者都活跃起来,争先恐后摁下快门,只见梅家二小姐故意显出几分羞赧之色,浩承一脸嫌弃不去看她。

主持人打趣说道:“各位来宾,今儿我才见识了什么叫‘佳偶天成,珠联璧合’,准新娘娇俏含情,仪态大方,让我们的准新郎怎生不爱慕呢?未来的新郎官,你说是不是?现在是什么心情,能否给我们大家说一说?”

下边有几人立即起哄,都想讨个好彩头。

浩承现出不自在的神色来,正在寻思从哪里寻个合适的机会来。

主持人果然又推波助澜,不着痕迹:“哈哈,看来我们的准新郎也害羞了呢。此情此景,倒令我想起前人的一句诗句‘松风催暑去’,在这金秋之际,凉风早已将暑热吹去,为何还有人热辣辣地脸都红了呢?”

谁都能听得出来,他这是在打趣黄浩承,打趣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这句诗的后半句正是‘竹月送凉来’,这两句诗他是会背的。

数月前的事情又在他眼前展现,那是他在闻人府养伤的时候,一个夜晚,月光极静谧美好,从窗棱上覆着的斑竹妃幻影纱极细密的空隙中虑来幽幽蒙蒙的绿影点点,晃在地上化成无数斑驳陆离的影像,他嚷着肚子饿,竹月忙不迭端来刚熬好的银耳莲子羹喂给他吃。

黄浩承却说道:“大热天的吃这个太絮腻了,不吃也罢,你放下陪我说会儿话吧。”

竹月真真拿他没办法,放下粥碗,眉目温然望向他:“既是闲它絮腻,再不许嚷着饿了,纵使嚷也没有别的给你吃了。”

“好竹月姑娘,我原不饿,只是想见见你才编了这个法子。”说着,目光蕴满温柔之色,颀长的手指不自觉握住竹月的纤纤素手,竹月顿时红漫双颊,把手抽了回来:“少爷,不要这样,让人瞧见像什么话,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只许规规矩矩地说话,不准动手动脚的,你只是不听,几时我恼了,再不理你的。”

浩承见她含羞带娇,脸颊粉润如桃花,神色虽是嗔怨责备,眉目依旧温然和静,心中又是一动,默默念她的美好,若此时能够上前抱她一抱该是何等陶然心醉,只可惜她的手都碰不得,这个念头也只能想想罢了。

西窗外千竿翠竹阴阴的影儿散了一地,光影浮动间一轮明月悬于天际,银辉如水般倾泻下来,几竿竹枝横逸斜出,顺着月色淌下的清辉微微摇动,送来清凉如许,丝丝凉意穿透暑热闷燥缓缓而来,令人感觉说不出的舒服。

此情此景,他不由得想起前人的诗句‘松风催暑去,竹月送凉来’。而眼前的美人偏偏叫竹月,这是不是上天有意安排的呢?她于他而言,何尝不是这盛暑之中的一股清凉呢?又何尝不是他靡靡生命之中的一抹翠色呢?

一阵喧噪的鼓掌声将他的思绪从痴痴迷恋中拉了回来,猛然间他才忆起他正置身自己定亲酒的典礼中,梦幻如此美妙,现实却如此残酷。

是时候该清醒了!他的竹月正等着他呢,她才是他应该迎娶的新娘!

再来不及细细思索和犹豫,也许这一刻会是他一生中最勇敢的时刻,最疯狂的时刻,最果绝的时刻,最奋不顾身的时刻……

他大步走上前去,一把夺过主持人手中的话筒,再也没有唯唯诺诺的神情,脸上布满即将奔赴前线的战士那种视死如归的刚毅:“各位来宾,我有一些话想对你们说。”

场下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地上掉一根针的声音都听得清楚。

老头子突然看见儿子这般爽利的作风,脸上顿现抚慰之色。

闻人容一神色清然,唇边含了一缕似有若无的笑意,仿佛蓝湛湛的天空悠然飘来一抹清穆白云,只等着瞧台上的好戏。

浩承顿了一顿,凛然说下去:“我这一番话想了许久,今天有这么多的来宾和记者朋友,我希望你们能听我把话说完,不要打断我,我今天这篇话也希望你们能为我做个见证。你们现在一定很好奇我到底要说什么。”

说到此处,他又顿住了,四处凝望台下,又深深地看一眼自己的父亲黄老爷子。

这个时候,有几名记者像是预感到了要发生什么大事一样,都急急地挤到前排来,摆好架势准备记录下这历史的一刻。

黄浩承对着话筒十分斩钉截铁说道:“这门亲事不是我的意思,我不会和梅家二小姐结婚,我要取消婚约。”

此话一出,台下一片哗然!

记者们早已摁下快门,这历史的瞬间已被妥妥地定格。有个记者不忘临乱问上一句:“黄公子,前段时间听说你被关禁闭,请问是否有此事?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你是因为什么原因被关的禁闭?是不是你早就不同意这门亲事才被黄老先生禁足的?这样说来,你今天是在声明与黄老先生脱离父子关系么?”

宾客开始交头接耳,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为今天的喜宴平添了诡谲色彩。

果然是一场人人爱看的好戏!

闻人容一终于可以轻展笑颜,脸上的毛孔都漾满了浓浓的喜悦之色。他悄然将目光投向礼台上的黄家老爷子,见他已经被气得浑身发抖,半晌才颤颤巍巍站起来指着黄浩承气急败坏说道:“你这个孽障,还不快给我住口!”

浩承见父亲陡然盛怒,自小是怕惯了的,不禁有了两分气馁,语气也渐渐软弱了些:“父亲,孩儿也不想惹你生气,只是我不愿与梅家二小姐结婚,我心里已经有……有…….”

“你心里已经有什么?畜生,还敢在此胡诌,还不快快滚到一边去,你是想气死我这把老骨头不是?”黄老爷子连连喘着粗气,咳嗽不止,伸向空中的一只手猛烈地颤抖,显然盛怒之气已经牵动周身血液沸腾不止。

浩承见老爷子如此动怒,心下又软弱了几分,语气便有哀求之意:“父亲,求您成全孩儿的心愿,孩儿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孩儿曾立誓只娶那人为妻,实在不能娶梅家小姐,求求您成全孩儿。”说时,忙不迭跪下求情。

梅家二小姐起先还懵然无知,听他如此说,方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在这许多宾客面前受了羞辱,纵然她是个极开放的人,也不觉得恼羞成怒,转身指向黄浩承骂道:“谁稀罕你这个蠢材,你看不上本小姐,本小姐还看不上你呢,呸!”往他身上啐了一口,愤然旋身离去。

梅家老爷和妇人以及一干亲戚见此情状,也都愤然摔手离去,梅家老爷临走指着颤抖不止的黄老爷子发恨说道:“这就是你们黄家做的好事,咱们没完,走着瞧!”

一众人浩浩荡荡扬长而去!

黄家老爷子已经气得手足无措,见自己的儿子窝窝囊囊跪在地上,全无了刚才慷慨谈吐之姿,越发气上加气:“孽障,孽障,看我今天不打死你!”顺手举起手中的楠木龙头拐棍向浩承掷去,不偏不倚刚好打在浩承的头上,顿时眼角处破了一道口子,血流不止。

这是几房姨太早围拥过来,搀住老爷子连连劝慰,八姨太芬诒赶紧歘尖卖快,几乎带着哭腔盈盈拜倒哀求道:“老爷管教大公子要紧,可是老爷的身子更要紧,我们可都指望着老爷呢,老爷好歹瞧着我们的份上,保重身体要紧啊。”说罢已经哭得梨花带雨,大有不胜之态。

老爷子深深一跺足:“罢了,罢了,你们都起来”,又指着浩承骂道:“这个混账东西,只要我在的一天你休想娶别的女人,你趁早死了这份心。”

浩承见事情已经不可收拾,索性拼上一拼:“父亲,我是铁定了心婚姻要自己作主,倘若你执意不肯,我只好……只好……只好和你断绝父子关系,离了这个家!”

老爷子再也想不出他有如此的胆量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如此众目睽睽之下,一张老脸可如何是好,急怒攻心,指着浩承,张着的口只说不出话来,半响从喉咙间挤出一句:“把这个……畜生……关起……”,一语未完,突然“哇”的一口鲜血喷薄而出,直挺挺地昏厥了过去。

众人围住哀哭不止,八姨太哭天喊地:“我为何如此命薄,我今年还不到二十岁,就要守活寡了,我的天老爷啊,你为何如此待我,如此待我啊?”

曼柔见她们哭哭啼啼忒不像话,拭去眼角泪水,大声呵斥:“在这里豪丧什么,还不都给我闭嘴,谁说父亲不中用了?”说着俯身下去用力重重掐住老爷子的人中部位,只片刻功夫,老爷子便有微微醒转之象,随即转头对身后的发叔说道:“发叔,你也气糊涂了不成,还不赶快叫大夫来看看,找几个稳当的人抬父亲回去,再把我大哥带回去也派个医生处理他的伤口。快去!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