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往事
次日一早，曼柔早早起来梳洗，换过一件半袖子白色法式长裙，配上一双高跟凉鞋，披散的卷发垂至肩部，轻轻散散用西式发夹扎在脑后，额前留着薄薄一层刘海，越发显得眉清目秀，直给人一种大方开朗、率真脱俗的美感，真当得起“大家闺秀”四个字。
吃过早饭，唤来府里当差的周妈，让她将从法国邮寄回来的各色礼物满满装了一盒，捧在手里随她出门。
一路来至闻人府邸，便有人迎接出来。曼柔见是钱妈，知她在府邸的地位不比一般，忙满面含笑迎上去，及至见了面，热情挽住双手，说道：“钱妈妈可好，两年光景不见，一直惦念您老呢，瞧您老可是越活越年轻呢！”
钱妈早笑得满脸褶皱，竟合不拢嘴，呲着一口白牙说道：“曼柔姑娘真会说话，说得我倒真觉得自己年轻起来了！”
说罢，执着曼柔双手上下大量，嘴里啧啧称赞：“哎呦呦，姑娘如今出挑得神仙一般的人物，我瞧着竟比那什么国的公主还高贵些呢，这发式这裙子可给我们没出过洋的长见识了。快别站着说话了，姑娘前厅里坐去。”
遂携了曼柔的手来至前厅，这里是闻人府接客的所在，比别处宽敞许多，大体还是两年前的模样，只是翻新过，更显得富丽堂皇。
待曼柔坐下之际，钱妈与周妈两个老姊妹又已寒暄一番。曼柔方拿过捧盒，打开来指着一件件礼物一一说给钱妈听，又说：“其实，法国人的东西也不竟是好的，就是有那好的也未必适合我们中国人用，唯有那几匹布料，几款香水我看着还好，再有就是这几样小玩意儿也觉得不错，还请钱妈笑纳，这额外的一些也烦请妈妈替我分给大伙儿，多少是我的一点心意，好歹也让大家见识见识洋货到底长什么样。”
说着大家都禁不住笑起来。钱妈见到这些洋货，有些还是头一次见，哪有不高兴的道理，又变着法儿将曼柔夸赞了又夸赞。
但见盒子底下还放着几本硬皮大书，上面都印着金发碧眼的美女，有的或站，有的或坐，真是风情百态，那一股开放的劲头是她们所没见过的。
要看不看也已经看了，曼柔见钱妈的表情，知她对西方的这一种开放文明接受不住，却也不在意，只微笑着说：“这几本是法国的电影杂志，上面的人物图都是当红的明星，我知容一爱看的，在那边先得了，带回来送给他。怎么，容一不在家吗？”
钱妈笑道：“老糊涂了，竟把主人公忘记了。姑娘来得可是不巧，他刚出去没一会儿，和你来也是脚前脚后的事，也没留下话，多早晚能回来却不知道。”
曼柔笑道：“来得可是不巧，也罢，并无要紧事，只是来看看他。”
此时，钱妈已让下人端了茶来，又拿各色果品待客。闲闲地又聊些家常，曼柔放下茶杯说道：“钱妈不必在此陪我了，您老带着周妈和别的老姊妹叙叙旧吧，想着你们也有些日子不见了。我在这里略坐一坐，再到别处看看，如今这府邸经过翻新，比从前还好看。”
钱妈见曼柔如此说，又客气了几句，方领着周妈和别的姊妹说话去了。
这里曼柔又坐了一会儿，见外面阳光明媚，鸟儿啼鸣，忍不住出来逛逛。
她提着一个小小的痱子边收口的手袋，有一搭没一搭逛去。
走到后院游廊下，不禁止住脚步，见游廊下挂着几只藤编的小花篮，里面放满五颜六色刚采摘下来的花朵，幽幽放出一丝丝淡淡的香气，随风扑面而来，竟有种甜腻腻的感觉。
曼柔摘下一只拿在手里把玩，见这花篮小巧别致，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心下暗赞编织的人心灵手巧，手艺倒在其次，只这一股浓浓的生活小情趣着实令人欣赏。
因旁边有位老妈妈经过，曼柔认得是柳妈，忙拦住说道：“柳妈妈，不知这些小花篮是府里哪位妈妈编织的，当真有意思，我很想讨几只带回去呢。”
柳妈笑着说道：“姑娘真是说笑了，我们这些老帮子哪有这股灵巧劲儿，纵然能编出这些篮子，也没那份拿花儿朵儿打扮它的心思。姑娘一定是好久没来这里了，所以不知道，我们府里新来了一位竹月姑娘，不仅模样俊，色色的活计也做得好。那双白白嫩嫩的小手倒不像干活儿的样，谁知竟是一把百里挑一的好手，这些小篮子啊、小花朵儿啊，都是她的主意，只一眨眼的功夫就都编出来了，再配上这些好看的花朵，把这廊子打扮的跟人一样俊俏，我们有事没事一天都要来几趟呢，为的就是看这几只篮子。”
曼柔微微显出诧异之色，想来这个竹月就是令大哥神魂颠倒的那位了，果然有些意思。
又听这位老妈妈说下去：“姑娘往里走，花圃子那一带还有更好看的呢，我就算一个会养花的人，竹月姑娘竟比我养的还好，要我说，她就是花仙子降世，无论什么花见了她都要乖乖地听管理，又千方百计在她面前绽放，姑娘快去看看，我保管你喜欢。”
曼柔一面听，一面心里想着，闻人府里的这些老妈妈个个都是有资历的，虽说心地不坏，却都难缠得很，这个柳妈犹甚，能从她嘴里听到满心欢喜称赞一个丫头，当真是十分难得的一件事，这个竹月真要令我刮目相看了。
于是，想见竹月的心越发浓了。说道：“听妈妈这样一说，我定是要见一见花圃了，但心下却更想见见柳妈口中这位竹月姑娘呢。”
柳妈笑着说道：“这有什么难的，我现在就带姑娘见去就是了，我刚还瞧见她在少爷的书房里打扫呢。”
曼柔连忙说：“既是这样，我自己过去便可，不劳妈妈跑一趟腿了。周妈今天也跟了我来，她在家一直念叨你呢，柳妈何不过那边去会会她？”
柳妈说道：“我刚听说她来了，正要往那边去呢，就在这碰见姑娘了，说了这一会儿子话，既这么着，姑娘自己过去也是一样的，有什么需要的，吩咐竹月姑娘就好，我想她一定会喜欢姑娘。”
说着柳妈向那边去了。曼柔立在廊下，又看了一会花蓝，出了一会神儿，才慢慢地向容一的书房走去。
到了书房门外，没有立即进去，只在窗外悄悄往里瞧。
果然见到一个小姑娘在屋里，她穿着家常的竹布衫裙，梳着两根乌油油的辫子，皮肤白皙，微微泛着光泽，只是正低着头，五官看得不真切，但只这一打眼瞧去，已经是袅娜风流道不尽，肤腻鹅脂惹人爱。
继续看她在做些什么，原来正拿一些时令鲜花插瓶。曼柔多少懂一些，她在法国选修过一门鲜花插瓶课，自己也曾动手弄过几次。
只是眼前这位小姑娘的插瓶却有些不同，她不选择现成的瓷瓶瓷碗做器皿，而是把那鲜嫩的柳条子折了来，编成各式各样的容器。有观音的羊脂玉净瓶，蓝采和的提篮，也有形态各异的花觚，还有盆状的碗状的叫不出名字的，个个鲜活有趣，一一道不尽。有的里面放上一支鲜红的玫瑰，有的放上一束淡紫色的飞燕草，有的放着一把水灵灵的百合，就连那朝开夕落的五彩槿花也被装了进来。
曼柔再打量整个书房，每一处都恰到好处摆了一只，高低错落，相映成趣，使人仿佛置身于繁花似锦的大自然中。
如此美丽又有情趣的女子，别说男人会喜欢，就是女人见了也爱呢。曼柔觉得大哥的眼光不错。只不知谈吐如何，还需会她一会。
于是，故意放重了脚步，咳嗽一声转进屋来。竹月微微一惊，顺着声音转头看去，眼前早已站着一位白裙女子，脸上漾满笑容，通身虽是洋人装扮，却未失传统女子身上的婉约柔美，一看便是教养良好的大家闺秀。
竹月不知此时此刻眼前会出现这样一位绝色丽人，自打她来闻人府也未见过这般人物，一时间不知如何称呼，微微红了脸。
曼柔正面见到她的那一刻，也吃了一惊，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先不说眼前这位小姑娘如何美丽，只是长相似曾相识，依稀有几分已故大娘的模样，难怪哥哥会爱上她。再看她眉目如画，楚楚动人却又观之可亲，心下便多了几分喜欢。
见她红了脸，显是乍见生人有些窘迫，遂笑意盈盈走过去，携住她手说道：“看姐姐冒昧打扰，倒把妹妹吓了一跳。今天我来原是要拜访容一，却意外在这里见到妹妹。我一见了妹妹就十分高兴，来不及细说就赶着叫妹妹了，可见你我的缘分深厚，还请妹妹不要见怪才是。”
竹月见到曼柔也十分喜欢，一位大家闺秀如此谦和有礼，又愿意以姐妹想称，正是求之不得。她从小和三哥相依为命，家里再无别人，来到闻人府后每日相伴的又是些上了年纪的妈妈，青春女孩的心事无人可与倾诉。如今来了一位同龄女孩，看样子年岁也大不了多少，又是这样知书达理，端庄美艳，何况是容一少爷的朋友，当然乐意与之交往。
二人相携坐下，慢慢聊开来。曼柔一一套问她的身世来历，竹月没有隐瞒，细细都告诉她了。
及至说到小花园获救一节，曼柔眼眶湿润，感慨说：“没想到妹妹还有这样的遭遇，幸好遇见容一脱离了险境，我倒要好好谢谢他，否则你我姐妹就不会有今日之会了。”
竹月说道：“谁说不是，容一少爷的大恩大德恐怕我今生无以为报，我也没想到今日会遇见姐姐，如此投契，可见老天爷待我不薄。”
曼柔见她眉目见隐隐有股忧郁一直挥散不去，想来是寻不见她三哥所致，于是微笑说：“妹妹这话不错，上天对每一个人都不薄，纵有一时不顺，也有苦尽甘来的一天。我相信妹妹诚可感天，一定会再遇见你的三哥，终会有亲人相聚的日子。”
想到三哥，竹月深深叹一口气，苦涩地摇了摇头。
曼柔见状，继续安慰道：“妹妹不要灰心，可将你三哥的情状细细描述了，或者有他的照片给我一张，家父在SH滩多少有些人脉，或许就帮妹妹寻到了也未可知。”
曼柔哪知竹月与三哥前些日子相会之事，听她说道：“姐姐好意妹妹心领了，只是人生缘分何必强求，若有缘必能再见，强迫来的终不能长久，是你的终是你的。”
又听她斩钉截铁继续说道：“我不再寻他，只是等。一日不来，我等一日，一月不来我等一月，一年不来我等一年，一生不来我等一生。”
曼柔听她话说得痴，这一点上竟是个糊涂丫头，这道理她是不赞成的，却也深深打动她。想想自己对阿忠的心意，两年前不也有股子痴劲儿么，如今这份痴情是没了还是被她深埋心底了，她却不敢去想。
看着竹月坚毅的神情，她方明白了亲情中的痴和爱情中的痴竟是一样的，有如此妹妹，那个她叫“三哥”的男人应该很幸福吧。然而，这个自己叫“三哥”的男人却是不幸福的。想到阿忠，心底有说不出来烦闷，一浪一浪地总想往上涌，她强迫自己把一股股浪潮压下去，再压下去，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他，不要去想他，既然已经决定放手，还想他做什么。
竹月不想冷落了曼柔的好意，强做微笑询问：“对了，姐姐，只顾说话，忘了请教姐姐芳名，府上哪里？”
曼柔笑说：“说到我府上，还和妹妹有些渊源呢。”
见竹月不解，故意促狭地说道：“黄浩承就是我的大哥，我是他的妹妹，我叫黄曼柔，怎么样，是不是和妹妹有些渊源呢，真真没想到，我们兄妹竟然都如此喜欢你，可见缘分这个事情最是奇妙了。”
竹月再没想到眼前这位时髦的女子竟是黄浩承的妹妹，不过仔细想来，也只有这样的名门大家能培养出如此气质的女子。竹月从曼柔刚才说话的表情，已然觉出曼柔已经知道浩承对自己的那份心意了，不觉羞得满脸通红。
曼柔正想借机试探下去，看看她对哥哥的情意到底有多少，可别是贪图她家富贵有意勾引哥哥吧？此想法一出，却又觉得自己未免小人之心，刚与她的一番交谈，时间虽不长，也已经觉出她是一个深可敬爱的小女子，若大哥真能娶她为妻，倒是他的造化了。
酝酿了一下，为了大哥有些话还是得说：“好妹妹，其实我这次来……”
刚说到一截，只听门外有郎朗的声音传进来：“其实你这次来，是要送我这些杂志对不对？”
话音刚落，一个丰神俊逸的男子走了进来，正是闻人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