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往事
曼柔特地让厨房准备了稀粥和几样小菜,都是大哥平日爱吃的,想着他禁足多日,这些定是吃不到的。
趁着天黑公馆里的人都睡下了,拎着食盒悄悄来看大哥。浩承被关禁闭的地方在西偏方二层阁楼的顶端,一个小小的房间,极其偏僻。
门口有两个家人把守,曼柔认识他们,是跟随父亲多年的阿豪和阿干。他们见曼柔走来,连忙请安问候。
曼柔微笑着说:“你们两个辛苦了,我刚让厨房预备下酒菜,两位过去歇歇脚吧,这里有我在你们大可放心。”
他们先是非常高兴地表示感谢,接着又现出很为难的样子:“多谢大小姐关心,只是老爷有吩咐,让我们把守这里不放任何人进去,还没到换班时间,我们也不敢休息。”
曼柔又是微微一笑:“两位尽职尽责,我都看在眼里,曼柔自会在父亲面前替二位美言。只不过有一点我希望你们清楚,我是你们说的‘任何人’吗,今天你们不让我进去也可以,我不会勉强你们。”
话说的不软不硬,但听的人都明白其中隐含的意思。
二人面面相觑,想了一会儿,那个叫阿豪的显然更机灵几分,忙赔笑脸说:“大小姐是何等样的人物,我们兄弟还不明白,小姐吩咐下来的事我们一定照办,谢谢大小姐的美意,我们兄弟就不客气了,只是大小姐不要让人知道我们私自放你进去,以免在老爷面前不好交代。”
“这个我自然明白,你们二位下去休息吧。”曼柔见他们还算乖巧懂事,便不再多言。
进得屋来,只觉得光线昏暗,一股刺鼻的臭味扑面而来,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
曼柔皱了皱眉头,用手将口鼻掩住,方粗略环视四周,屋内只一桌一椅一床,上面积了许多灰尘,在微弱昏暗的灯光下,尽是灰蒙蒙的样,仔细看去,床上躺着一个人,身形极其消瘦,淹没在一堆被子里。
这个人正是昔日疼爱自己的大哥,只是往日神采不见,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
曼柔鼻子一阵发酸,眼眶已尽湿了。半晌方轻唤一声:“大哥!”
床上的人不见任何动静,直直地躺着,像个僵尸一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面色苍白无血,衬着发黄发旧的白缎面锦被,反而有种可怕的苍白之色,叫人心中一阵阵寒栗。眼睛是睁开的,眼珠却一动不动,空洞茫然的不知望向哪里,越发显得他如鬼魅一般飘忽不定,了无生气。
曼柔心头一紧,预兆般的惊恐席卷而来,她迟疑地伸出食指探他的鼻息,攸忽觉出一丝温热,心头一暖,几乎已是哭腔地喊道:“大哥,大哥,你差点吓死妹妹,我是曼柔啊,我来看你了!”
床上还是不见任何动静,曼柔冷静下来,暗自思忖:看大哥心灰意冷的样子,定是受了极大的刺激,连求生的欲望都没了。哀莫大于心死,这句话的滋味我是尝过的,再不能让大哥重蹈覆辙。眼下最要紧的是要赶快唤起他求生的欲望,欲望的火苗燃起来,之后的事就都好办了。
想到这里,曼柔已经得了主意,少不得现在要骗他一骗,于是握紧他手,放柔了声音,极是婉转地说:“大哥,我是曼柔,我知道你还认得我。妹妹刚从法国回来,有好些话要和你说呢。母亲把你的事都告诉我了,我这次来不是要劝你什么。我们兄妹同病相怜,两年前我也是不得所愿,不能和自己心爱的人结婚,所以你的心情妹妹都明白,我来是想告诉你,如果你真的不愿和梅家二小姐结婚,妹妹有办法帮到你。”
曼柔觉得大哥的手动了一下,目光也渐渐向她这里看来,自己的话果然起了作用,继续趁热打铁:“你要相信妹妹,妹妹说能帮到你就一定能帮到你,你以前不是经常夸赞我是‘女中诸葛’吗?”
只听“哇”的一声,黄浩承大声地哭将出来。曼柔也跟着伤心,将哥哥的手握得更紧了。
有时泪水是最好的良药,对男人对女人都是一样。将心中的委屈怨恨一股脑哭出来就舒服了,曼柔明白这个道理。哥哥这般嚎啕大哭正是她想看到的。
哭过之后,浩承果然觉得舒服许多,他执住妹妹的手,央求道:“好妹妹,这一次你一定要帮帮哥哥,哥哥心里难过得要死。我不要娶梅家小姐,我不喜欢她,我喜欢的人是竹月,我要娶她,我一定要娶她为妻,妹妹,求求你帮帮哥哥。你若帮助哥哥,哥哥在这里给你磕头做谢。”
说时,强挣扎着坐起来就要给曼柔磕头。曼柔赶紧拦下了:“哥哥不要这样说,你我兄妹一场,你有事我岂能不帮,何苦要这样折煞妹妹。你且先告诉我,这个‘竹月’又是什么人?为何嚷嚷着要娶她?”
浩承这才镇定下来,要将他和竹月的事仔仔细细地讲给曼柔听。
“哥哥,不急着说这些,先吃一些东西吧,吃饱了才有力气说给我听,是不是?”曼柔像哄孩子般询问他。
浩承依言听了,将曼柔拿来的饭菜狼吞虎咽吃了,这些天食不下咽,今晚才算正经吃一顿饭,吃得太快反而不知是什么滋味。
曼柔心中宽慰不少,人只要能吃能喝,心中还有希望,就是活过来了。这才细细去听浩承讲他和竹月的故事,一面听一面暗自思忖:“听哥哥讲来,倒像他一番情愿似的,只不知这个竹月到底怎么想的,如果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唉,我兄妹岂不是落个相同的命运。且还有一层,那个闻人容一搅在里面,会不会另有缘故?我自幼与他相识,竟不能了解此人,始终对他不放心,却说不出所以然来,他非等闲之辈,这件事与他无关才好。我务必先见一见这个竹月,才能对症下药。”
只听浩承央求说:“好妹妹,明天你替哥哥去闻人府走一遭,将我的处境和心意都告诉竹月,叫她不要担心,我一定会想办法娶她过门。”
曼柔皱起眉头,欲言又止。浩承接着央求说:“我的心意一定要叫她知道,让她一定要等着我,没有她,我是死定了,好妹妹,这事哥哥只有指望你了。”说罢挤出几滴泪来。
曼柔不屑地说:“哥哥你说得也忒不像话了,不就是一个小女子么,这世上谁离了谁活不了,何苦说得这般没志气,哥哥若真非她不娶,就该抖擞起精神来,努力去争取,哭哭啼啼哪里有男子汉的样子。”
浩承更加气馁,垂丧着脸:“我打小就比不过妹妹,妹妹是女中豪杰,多少男子都被你比下去了,妹妹若愿帮我,哥哥自然不敢忘你这份情,你若不愿意帮,也没人勉强你,就是我自生自灭,也与你不相干。至于‘我离了竹月便活不成’这话,妹妹也不必恼,两年前你又何曾不为阿忠死去活来,就是现在也未必真正放下这份情吧,何苦又来训我?”
曼柔听他说得越发不像话,心里早已起了火气,只忍耐着不发作,转念一想,他这性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父亲不知打骂过多少次,也不见他改过,我今天这几句话何尝不是白说。木已成舟,我又何苦劝他,反致我兄妹感情生疏,既存着这些年的感情,我全力助他达成所愿就是了。”
于是收起嗔怨之情,打叠起温言款语说道:“哥哥这话可是错怪妹妹的意思了,我想着哥哥当下保重身体是第一要务,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积存够了力量也好为以后的事筹谋打算,若竹月姑娘知你这个样子,也未必是高兴的吧,所以我才有刚才那一番话,哥哥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浩承听如此说,也知自己刚才说得造次了,忙给妹妹赔礼道歉:“好妹妹,哥哥刚才失言了,我知你一向宽宏大量,不会和我计较的。”
说得漫柔噗哧一声笑了,兄妹复又言归于好,浩承又求了曼柔许多话,曼柔都答应下了,又将他宽慰一番,方回自己卧室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