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往事
黄老爷子有意拖长去见黄忠的时间,让他在厅堂之中等候很久,方踱着步子缓缓而来。
黄忠立即起身恭恭敬敬叫了声:“义父。”
黄老爷子微微颔首:“你来了,坐吧。”
老爷子刚在太师椅中坐定,一时便有四个穿着一样衣服梳着一样发饰的小姑娘将他围住,敲背的敲背,捶腿的捶腿,捏脚的捏脚,一个个目不斜视十分安静。黄老爷子半眯着眼睛看起来很是享受。
黄忠见状不敢打扰,只默默地坐在一边,不免显出拘谨。
过了好半天,黄老爷子方开口问道:“事情办得可还顺利?”
黄忠略微踟躇,就在这么一瞬间,黄老爷子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十分迅疾扫他一眼,但很快又恢复先前慵懒惬意的模样。
黄忠现出自责的神态:“这次的事没有办利索,有一个人跑掉了,还没有查到下落,请义父责罚。”
屋子里鸦雀无声的寂静,黄忠屏住呼吸等候黄老爷子发落,他知道自己这次失手事关重大,老爷子应该不会轻易饶过他。
黄老爷子仍旧闭着眼任丫头们揉搓,看不出他脸上表情有什么变化,过得一会儿,他咽了咽嗓子,声音泛出寒意:“我要是没记错,这是你第一次失手对不对?第一次很可怕啊,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人啊,就是在这一点上没准,坏也就坏在这一点上。”
黄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请义父惩罚,断了孩儿这第一次。”
黄老爷子默不作声,谁都知道,老爷子不说话的时候比说话的时候更可怕。海面越是安静,下面暗流涌动越是汹涌。
这一份寂静之中传导过来的黑暗一点一点向他袭来,他知道这个时候他必须向老爷子表明忠心,有所交代。
于是他毫不犹豫说道:“孩儿自断一指以向义父谢罪。”
说罢,从身上抽出一把锋利匕首,伸出左手小指就要砍将下来。
刀起指落就是一瞬间的事,他没有皱一下眉头,也没有喊一声疼,血一滴一滴滴在地上,殷红一片森冷可怖。
这个时候,黄老爷子才慢慢睁开双眼,见黄忠兀自跪在地上,额角渗出一颗颗汗珠。
他似乎很满意地点点头:“年轻人长点教训是好事,你起来吧。”
“多谢义父教诲。”黄忠方慢慢从地上起来,他没有敢坐下,依旧恭恭顺顺站在一旁,浑然不觉手上伤势。
黄老爷子终于语气温软了一些,对他身后的一个丫头说:“你去给他包扎一下。”
“多谢义父关心。”黄忠始终不忘言语上的恭顺和行为上的恭顺。
不一会儿的功夫,丫头就把他小指伤口包扎好了。
伤口包扎好了,黄忠心里头又是一热:“请义父放心,我已在全力追查跑掉那人,一定不会让义父失望。”
黄老爷子点点头,显出语重心长的劝导来:“阿忠啊,你叫我义父,你就是我的儿,我还不了解你吗,到底什么事让你这样心神不宁?依你的身手没有失手的道理啊。”
黄老爷子如雄鹰一样的眼睛,像钉子一样钉在黄忠的身上,如果他说一句假话,他一眼就能看穿。
黄忠已经感受到了来自黄老爷子的目光,盯得他浑身难受,他从小就在这样的目光下长大,熟悉却又害怕。他不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他内心的波澜起伏从来都没有办法隐藏的很深,更何况是在老爷子的眼前。
他不敢抬头看老爷子,只努力装作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孩儿让义父担忧了,并没有什么事让我心神不宁,或许是那日没有休息好才失手的。”
“或许是那日没有休息好才失手的”,这样的理由说出来他自己都不相信,只能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
黄老爷子没有继续追问,但从他的神情,一瞬间能窥看出他眉宇间有心思在盘动着,却是话锋一转:“你身上的几处伤可都养好了,你是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有些事情孰轻孰重应该拎得清才对。”
“我的伤已无大碍,又劳义父挂心,义父点拨的是,孩儿一定牢记心间。”
“你既然回来了,以后就不要偷偷摸摸进出,这里仍然是你的家,只要你好好地干,你仍然是我的好孩儿。我已经吩咐下人为你打扫了一间屋子,仍是你原来的那间,从今天起,你就搬回来住吧。西家桥一带赌场的生意也暂时由你来接管,还有,过段时间,就要给浩承和梅家二小姐举办定亲酒……”
黄老爷子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远处一句抽冷子的话截断了他的思路:“父亲,听说三弟回来啦,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未见面便先听见声音的这位不是别人,正是黄家的大公子黄浩承。
浩承还没进屋便急着寻找黄忠,待走进屋来,见黄忠果然立在那里,三步并做两步急奔过去,一把搂住黄忠的脖子:
“三弟,你可想死大哥了,这么多天不见你,我还以为你……罢了,不说了,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黄忠见到浩承也很激动,两人眼圈都微微****,黄忠忍住泪水,笑着说道:
“三弟也很想念大哥,有劳大哥挂念。”
浩承更显得高兴:“三弟说哪里话,你这样说岂不是显得咱们兄弟生分,你能回来,大哥心里当真高兴。”
浩承说着要去握黄忠的手,看见他左手小拇指缠紧绷带,便要去询问,黄忠忙找话叉开了:“能再见到大哥,三弟心里也十分高兴。”
黄老爷子却是在那里静默许久,浩承进屋以来憋在心中的一股淤塞的心情几乎就要在这一瞬间崩解:
“你们都下去吧。”
这一句极简单的话像是蕴藉无穷的力量,全屋子的人都感觉到黄老爷子语气中的不满和即将发作的怒火。
下人们听见这声喝厉,乖溜溜退了出去。浩承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惹父亲不高兴了,突然变得胆小如鼠,连忙过来请安问候:
“父亲,我回来啦。”
黄老爷子还是阴沉着脸色:
“你还知道回来?你还知道这里是你的家?你还知道我是你的父亲?”
浩承看老爷子脸色不好,也不敢过多狡辩,只唯唯诺诺地说道:
“儿子不小心骑马摔伤,想着闻人府里清静就在那多养了些日子,稍微好点就赶回来了,惹父亲担忧,儿子不肖。”
黄老爷子一直压着怒火,本不想发作出来,但见到自己儿子现在在自己面前这股唯唯诺诺窝窝囊囊的劲儿,火气就势被点燃起来:
“骑马都能摔伤,你是废物吗?哪里不能养伤,偏跑去那养伤,我看你是成心给我添堵,你就是一坨烂泥扶不上墙。”
浩承见父亲开始破口大骂,更不敢接话了,他从小被骂到大,这样的话已经听了无数遍,听得多了他已经有了免疫,而且他深深相信不仅在老爷子眼中自己是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就是在自己眼中他也觉得自己是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已经故去的母亲相信他会是一个有出息的孩子,没有人能给他生命坚实的依靠,只有已故去的母亲。
浩承眼眶里转着眼泪,却忍住不愿意掉下来,可是眼泪里蓄积了满腔委屈,一经晃动就要泼洒出来。
黄老爷子发完火,心里多少舒坦一些,转过头来对黄忠说,其实是说给浩承听:
“阿忠,过段时间,这个畜生就要跟梅家的二小姐定亲,定亲仪式要在太和园举行,诸多事情你要帮着去料理。”
“是,义父,孩儿自当竭尽全力,请义父放心。”
浩承听见父亲亲口说出他要与梅家儿小姐定亲的事,再也按捺不住委曲求全的情绪,再说他这次回家来就是要对这件事反抗到底的。
这么多年来,他觉得自己一直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下,无论他怎样努力,父亲都不觉得他做得好,相反处处都在批评他,渐渐地他失去了信心,他的性格变得越来越懦弱,他只能依靠慈母的保护,母亲不在了,他只能为自己织就一件懦弱的外衣,唯有这样他才觉得释然,才有一点点力量活下去。
如今,他遇见了竹月,心里终于有了一个可以依靠可以想着的人,仿佛寒冬终于熬出了头,那种欢畅和喜悦比春天里枝头冒出的一点点绿芽还要可贵。这样充满新希望的开始怎能不让他热血沸腾,怎会不让他愿意用生命去赌注?
他终于想为自己活一次,想孤注一掷地赌一把:
“父亲,我不要跟梅家二小姐定亲,我不喜欢她,我对她没有感情,她不仅身形蠢笨,为人也有些不检点。况且现在都是文明恋爱,父母再不能包办婚姻的,求您收回您的主张。”
黄家老爷子不听则已,听到他这番话差点把眼珠子气出来,由不得他不大发雷霆:
“女人只要在床上能生孩子,能有什么分别?美丑胖瘦有何不同?你这个逆子,有了这门联姻,你地位巩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将来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要多少女人不能?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将来能成什么大器?我诺大的基业岂不就要败在你手里?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说着,老爷子上来一巴掌抡在浩承的脸颊上,饶是这样他还是不解恨,举脚就往老大身上一顿乱踢,浩承不敢挣扎,跪在地上任由老爷子打骂。
当然,浩承的反对是没有用的。他惹怒了老爷子的后果就是被关禁闭,老爷子吩咐人把他锁在楼上的一间黑屋里,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准放他出来,也不准旁人为他求情。黄公馆的人都知道老太爷的脾气,知道求情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因此没有人敢在老爷子面前提起此事,也就当此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倒是黄忠暗暗为老大着急,时常寻思着怎样可以帮得到他。他又回到了居住多年的房间。
房间里一应陈设都如从前,仿佛一点不曾变过,可他自己却经历了沧桑巨变,再也找不回从前的自己了。睡过的床依然安安静静地立在窗前,床单的样式和颜色还是以前的样子,熟悉又陌生。
有很多很多次,他都想过,自己要不要再回到这里,如果当初选择远走高飞,是不是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可是他终究还是回到了这里。二十年前,他被黄家老爷子救下性命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失去了自我,注定从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他被老爷子训练成杀人机器,这个马达一旦转动起来,就从来没有停息过。刚开始他还会数算自己杀了多少人,可是后来渐渐麻木,他不想再数算了也数算不清了。
杀的人越多,他越不知道自己是谁。他知道他的内心深处有一个看不见的枷锁一直捆绑着他,那个枷锁是魔鬼的枷锁,是专门把他拉进地狱深渊的枷锁。他知道自己一辈子都无法从罪恶的泥沼中走出来,因为他已经越陷越深。
可是上天好像有意捉弄他,就在他十七岁那年,在那场血雨腥风之中,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救了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才不过四五岁,是那样的纯洁美好。他看着小女孩觉得自己好幸福好幸福,他好想让这个小女孩一直这样纯洁美好下去,永远永远都不要像他一样被罪恶捆绑。
他给小女孩起名叫暗香,从此她就是他永远的暗香。他把暗香藏在乡下,一藏就是十几年,在这十几年当中,暗香由小女孩长成了小女人,依旧是那样纯洁美好,宛若一枝雨后荷塘里盛开的莲。
造化总是弄人,两年前,他接到了来自黄老爷子的一次特殊任务。他知道那将是他九死一生的一次任务,他不相信自己能活着回来,因为活着回来的希望极其极其渺茫。他想过要逃跑,带着她远走高飞,可是,可是黄老爷子的势力实在太大了,他没有办法逃出他的掌心,如果逃跑,他只能害她和自己一起送命。
他不要她陪着自己送命,他希望她能好好地好好地活下去,哪怕将来找个平凡的男人嫁了,平平安安地过她平平凡凡的日子,他就非常知足了。
于是,他选择了放手,毫不留情地与她彻底地诀别,他要让她忘记他,永远忘记他,他要让她靠着她自己的力量开始过没有他陪伴的日子,这是他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能给她的最好的礼物。
他真的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能从鬼门关将生命再夺回来,即使夺回了生命,他却足足养了两年的伤。
这两年来,他何曾有一天不记挂着她,何曾有一天不思念着她?他也想过如果再见到她,他能给她什么,他什么也不能给她,他的性命始终是在鬼门关徘徊的,他怎么能忍心让她再经历一次失去他的痛苦,那样真的太残忍了。
他不允许他这样残忍的对待她。还有,还有,他始终无法原谅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始终无法原谅自己满身的罪恶,她那样纯洁美好,他怎么能配得上她?他于是下定决心此生无论是否再相见,他都要对她彻底放手。
可是,再见到暗香的那一刹那,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卷土重来,就像是山洪海啸般席卷而来。远远地,他就已经瞧见她安安静静地坐在茶楼的角落里,隔得那样远,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那时,他接受黄老爷子的命令在追杀几个人,本来可以妥妥地将那几个人杀掉,可是就在他要解决掉最后一个人的时候,他一眼就瞥见了她,她穿着淡淡的竹布衫裙,低着头在思索什么事情,她看上去很不开心的样子。就那一眼,他知道,那是他日夜思念的暗香,那是他的暗香。
他已经没有心思再去追杀那个人,他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生怕漏掉一点什么,生活将她磨砺得丰润许多,却一如从前的纯洁美好。
他想走近了瞧一瞧她,他的脚步一点点挪过去,那时候的自己就像站在云端一般的不真实,看着她,一分分地近了,更近了,近得好想把她搂进怀里。
后来看她被杨小辫子欺负,他真想捏断那个人的脖子,可是,他已经不是过去的自己了,理智告诉自己他什么都给不了她。
她追出去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就像他们不曾分离一般,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她清清楚楚地站在他的面前,他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
他心里一阵阵发昏,他几乎就要把持不住自己,他差一点就要伸出手去抚摸她的额,抚摸她的脸,他差一点就要吻在她的唇上,他多想吻一吻她的暗香啊!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怎样毅然决然说出那样绝情的话来,为什么自己要对她那样凉薄,她该是多么无辜多么委屈啊。
她一定恨死自己了,但他知道她还是爱着他的,而且是深深地爱着他的。
可是自己为什么对她那样绝情,连相认都不敢。
此时他才渐渐明白,原来是害怕。
害怕自己身上的罪恶会玷污她的纯洁。
害怕自己的爱情会伤得她遍体鳞伤。
害怕这样的相遇就是噩梦的开始。
原来这一切都是爱,爱得发了狂!
就让这发了狂的爱继续下去吧,就让这份爱永远地深藏心底吧,纵然海枯石烂,这份爱永远也不会改变,他相信他们的心意是相通的。
因为她是他的暗香。
她是他永远的暗香。
他将这两个字刻在心版上,沁在心田中,今生今生,再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