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往事
一到了傍晚黄公馆分外宁静。白日的喧嚣已经褪去,往来问候的徒子徒孙们也都走了,就是那些托关系办事的人都晓得黄老爷子傍晚之后是不见客的,所以等闲之人绝不敢打扰。
今晚黄老爷子选在三姨太屋里用餐。他总共有八个老婆,大太太是他原配,去世好些年了。后来他把二太太扶了正,二太太一向深居简出,性格恬淡,加上身子常常犯旧疾,公馆里的事情总不大管。一应大小事情都交给三姨太操持料理,这个三姨太倒是很有主见,为人沉稳大气又有善心,暗暗地帮着黄老爷子做了许多善事,把黄府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条,黄老爷子对她颇为敬重。
她给黄老爷子生了个女儿,今年二十岁,生得容貌出众,聪明伶俐,黄老爷子就曾说,唯我女儿很像我,能做大事,只可惜终究要嫁人不能像儿子一样留在身边。他对这个女儿疼爱有加,当年想给取个男孩名,三姨太拦住说“毕竟是个女孩子,我看还是斯斯文文养着好,不如取名叫曼柔,况且古书上说‘柔曼之倾意,非独女德,盖亦有男德焉’,岂不也合了您的意思?”黄家老爷子摇摇头哈哈一笑:“你说的这些文绉绉的我听不大懂,你既这样说就叫曼柔吧。我黄九天一辈子是个粗人,幸亏老天爷疼我,给我配的太太们都是知书达理的,看来下一辈要大大强过我了,我的家业后继有人了。”
合该天不遂人愿,他一直巴望的枝繁叶茂子孙昌盛没有实现,到她六十岁上,他只有一儿一女,虽说已经凑成好字,但他偏偏对此不满意。女儿曼柔生得好现在在法国读书,他嫌女儿是泼出去的水继承不了他的家业,所以他把满腔希望都寄托在儿子黄浩承身上,从小有意让他在生意场上锻炼,无奈他不是这块料,为人冲动又软弱,撑不起来他的家业,任凭怎样教他都不见长进,这是最让他头疼的。
他另外五个姨太分别是四姨太冬竹、五姨太兰静、六姨太春桃、七姨太雪巧、八姨太芬诒。四五六姨太倒还平常,唯有七姨太和八姨太格外出众。
七姨太雪巧可谓艳压群芳,曾是轰动上海滩一时的交际花魁,生得美艳动人,风情万种,当时不知有多少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黄老爷子花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她娶到手。
八姨太是年纪最小的一位姨太,今年才不过十六岁,比他的女儿曼柔还要小着四岁,别看她岁数小,人情世故可明白着呢。身子还没完全长透,好比那种含苞待放的花朵,自有一股与众不同的味道。她原本在茶园子里跟着干爹干妈唱小曲来着,有一副好嗓子,娇滴滴地莺莺转转,眉目又会勾情。那一日黄老爷子见到她,猛然像是被她勾去魂魄一般,正是应了那句‘淡淡衣衫楚楚腰,无言相对已魂消’。有道是少女怀春,吉士诱之,小姑娘正当青春年华春心大盛,早巴不得有这样一位大财主来引诱她呢,所以很快地便被黄老爷子娶来做了八姨太。进府以后,她倒乖觉得很,处处做小,情知姿色比不过七姨太,便处处讨好雪巧,一心向她靠拢学习,雪巧虽然明白这层意思,却全然不放在心上,二人表面上倒是很亲热的姐妹。
黄府的这几个姨太平常是不在一处用饭的,只有逢年过节大家才在一处吃。厨房请的师傅多,做各样菜系的师傅都有,一整天都开着火,也是有着这层方便,各房太太都是单独吩咐厨房做着吃。用餐的时间也有早有晚,但是各房之间并不妨碍,费用也是由各房自己负担,每月由帐房统一从各房的月例中扣除,倒也省事。
黄老爷子有时自己吃,有时到姨太太房里吃。他已经有些日子没到三姨太房里吃了,一时来了,三姨太有些受宠若惊:
“老爷,您来了怎么也没提前说一声,想着你今晚在老七那用餐,我这里也没准备什么,你想吃什么,我现在吩咐厨房去做。”
“不必了,我看这些就好,你也坐下来吃吧。”黄家的规矩,老爷子不坐下来,太太们是不能坐的,三姨太见老爷子在主位做下,自己方在侧位做了。伺候的丫头已经拿来新的一套杯碟碗筷,都是纯银打造,碗底碟底镶嵌万福寿字图案,是黄老爷子专用的,每一房姨太太屋子里备着的碗筷都是一个样,之所以用纯银的是为了防止有人下毒害他。
三姨太复又起身拿银勺子舀了半碗虾仁冬瓜汤,仔细询问:“虾仁和冬瓜都极鲜嫩,老爷先喝几口润润桑儿。”
黄老爷子半眯着双眼,显得有那么一点疲乏,他没吱声就表示同意了,就着三姨太手中的汤匙连连喝了几口,显然挺合口味,吧嗒几下嘴唇,自己拿毛巾擦了擦唇边,方微微睁开眼睛:“你也累了一天,坐吧,让她们来。”
黄老爷子口中的她们指的是三姨太屋里服侍的丫头们。他有一个毛病是发迹了以后形成的,就是吃饭自己从来不动手,都是姨太太们或者是丫头们盛好了喂到他嘴里,他想吃哪道菜,只需拿眼睛瞄上一眼,伺候的人就全然明白了,要是不想吃这道菜了,他也不会言语一声,就会把嘴巴闭上,即使菜已经送到嘴边也不张口。
这个毛病还是他小时候从他太爷爷讲的一个故事中学来的,说是慈禧老佛爷用膳时自己从来不动手,全是奴才们喂到她口里。每道菜也只是吃上那么一两口就不吃了,哪怕是自己很喜欢吃的也不贪吃。服侍慈禧的奴才从来不知道老佛爷爱吃什么,私下里也不敢有人去讨论,这就叫天意难测。太爷爷讲完,一颗小小的种子便在他心里发芽了,他暗下决心等有一天自己有钱了,也要像慈禧老佛爷那样在饮食上考究,也来个天意难测。
小丫头红珠接过三姨太手中的筷子夹起一粒香酥宫廷花生米,就在黄老爷子张口要吃时,红珠手一抖这粒花生米就滚到地下去了。
黄老爷子一直低垂的眼皮凛然往上一撩,一双三角眼顿时生出凌厉森严的光芒:“毛手毛脚惯了,你平时就这么服侍你家三奶奶的吗?还不自己掌嘴。”
红珠心里本就害怕他,他这样一说,就更怕了,赶紧左右开弓打了自己几个嘴巴。
“再用力,你平时就这么敷衍你家三奶奶的吗?”红珠急的眼泪都流出来了,很听话地又加了几分力气啪啪打在左右脸颊上。
三姨太忙阻止说:“好了,好了,教训教训就行了,她还年纪小,一下子也学不来老成持重。”回头忙对红珠说:“你下去吧,还杵在这儿做什么?”
红珠会意,赶紧鞠一躬就要下去,没想到黄家老爷子却不放过,他微抬下颌,目光却停留在地上那粒花生身上。
红珠明白他的意思,怯怯走回来双腿跪下,捡起花生放在嘴里含泪吃掉了。
“给你吃,你还哭,长脸了是不是?”黄老爷子突然发作,三姨太见事情要闹大,忙起身走到老爷子跟前,一手捶背一手抚胸:“老爷何必跟一个丫头生气,看气坏了身子,她毛手毛脚我打发她到别处做活就是了。”说着一递眼色,红珠起身迅速退出去了。
黄老爷子情绪平复,口气透着责怪:“都是你,平时太心慈手软把下人们都惯坏了。这些丫头见你和气越发放肆了,你管家是好的,就是心善了些。心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道理你应该懂的。”
三姨太软语温言:“红珠这丫头平时也倒稳重,许是见你少心里害怕。”
“你和善,我就该严厉,现在管人不好管,总有人想在你背后下绊子,防不胜防啊。”
“可是生意上又遇见难处了?”刚问完这句,三姨太自觉失言,生意上的事他是不允许妇人们过问的,忙又改口问道:“再来一口蟹翅煎豆腐吧,老爷。”
“还好咱们女儿不全像你,聪明能干不用说,也没有妇人之仁,是个能干大事的材料,只可惜是个女儿身,要是个儿子,我这么大的家业传给她我就放心了。”
“老爷竟夸她,事事都由她的性子来,去法国都两年了还不晓得回来,洋人的学问真有那么好了?”
“妇人之见,现在都什么世道了,洋人若没有过人之处,能跨洋打到我们国土上来,你看看我们现在用的那些个先进玩意儿,哪一个不是洋人发明的?我不是灭自己国家威风涨他人国家志气,我们是该好好向人家学一学,曼柔出去见识见识不会有坏处,等她这个暑假回来,让她多呆些日子好好陪陪你。还有一层,等曼柔回来一家子团聚了,就给浩承办定亲酒。这两个孩子虽不是一母所生,但感情比一母同胞的兄妹还要亲,这都是你的功劳,始终把浩承当亲生儿子看待,这些我都记在心里。”
三姨太心生感动,他们是多年的夫妻,他从没像今天这般说过体己话:“老爷说哪里的话,是大太太福泽绵厚延续子孙,她去得早,我们姐们情深,她的孩子当然就如我亲生的一般。”
“唉”,黄老爷子深深叹息一口。
“老爷,为何叹息,有什么烦心事吗?”三姨太关切问道。
“还不是为了浩承这个不成器的孩子,想想你我花了多少心水培养他,却始终是一沱烂泥巴扶不上墙,银行那边的事务终归是需要人接手,交给他我真是不放心。”
“老爷是不是要求过高了,世间哪有几个人能有你一样的本事,我看浩承只是缺乏历练,我们事事都为他预备妥当,自然少着几分风雨的砥砺,老爷要是不放心,让发叔多帮着就是了,或者让阿忠帮着打理,他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阿忠,他?”黄老爷子似乎静静思索一瞬间,随即摇了摇头:“不行,他终究是外人。”
“他虽然不是老爷亲生的,但从小就认你做了义父,跟了你的姓,总比那些外姓人亲密些。这些年他没少为你卖命,有几次甚至回不来,我看黄忠这孩子不错,信得过。”
“你这样为他说话,是不是怪我当年反对他和曼柔的婚事?”
“老爷,我什么时候怪过你,我知道你做事是有原因的,你不让黄忠当女婿也一定有你的原因。事情都过去两年了,我想曼柔也应该想通了,我有什么放不下的。黄忠这孩子所作所为我都看在心里,对老爷忠心,为人又勤快能干,我们也不应该亏了他让他寒心不是?”
“我当初给他改名叫黄忠,就是要让他记住是我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他一辈子都要为我忠心效力。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坚决反对他和曼柔成亲吗?”
“那是为什么?”
“我当初收留他就像是收留一只狗,现在也一样,他就是我收留的一只看门狗,看门狗永远只能是看门狗。”
三姨太眼中微微闪过一丝异样的目光,一刻功夫,并没有把话接下去。
黄老爷子接着说道:“浩承定亲酒的事你也该张罗张罗了,到时候一定要好好热闹一番。”
“我已经在张罗了,老爷放心,到时都会预备得妥妥的。”
正在说话之际,发叔在门帘外垂首问道:“老爷,黄忠来了。”
三姨太微微一笑:“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黄家老爷子用毛巾揩一下手,又过了片刻功夫,才漫不经心说道:“来得好,来得好,让他先在外面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