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往事

竹月心头猛然一紧,正欲出声呼救,只听远处传来一声呵斥:“浩承,不要这般胡闹。”

这一声呵斥于严厉之中自带几分威严,叫人不得不听。竹月像吃了定心丸,真如一场及时雨,吹散心田缕缕阴云,迎来丝丝亮光。

黄浩承猛然受到惊吓,不料从旁阻拦者正是闻人容一。他将恨恨的目光立刻转向容一,新仇旧恨和着些许嫉妒就要一齐算将出来,“你来得正好,你不来,我到要去找你呢。”

竹月如获大赦,容不得她多想,掩面急急奔了出去。

花园里只余了他二人。闻人容一不慌不忙从从容容站在那里。

黄浩承咬牙切齿冲了过来,抄起拳头,口中兀自愤愤不平:“我待你如亲兄弟,你却来抢我的女人。”

挥拳过来,容一并不闪躲,只在近身那一刻,才用手微微一挡,湧来的力道便轻轻松松化解了,黄浩承却一个踉跄趴在地下。

容一嘴角掠过一抹笑意。黄浩承从地下吃力爬起,双手掌心顿时红肿。

“原来你也这样欺负我,闻人容一………你……”

容一装出很是自责的模样,“浩承,我的为人你是清楚的,做弟弟的怎会和你抢女人,这其中必定有许多误会,走,到我书房去,我慢慢解释给你听。”

浩承犹自半信半疑,但心中怒火已经消掉一半。

“你我二人在后花园理论岂不令人耻笑,还不快随我来。”

容一的书房是一间宽敞大间,他按铃叫下人送来茶水。

然后屏退众人,阖上房门,招呼浩承坐下:“此事说来话长,咱们兄弟坐下慢慢聊。”

黄浩承依言坐了,翘起二郎腿,迫不及待:“快说,你和竹月到底怎么回事?”

容一温言笑过,点燃一根雪茄叼在嘴里,吸了两口,吐出几缕烟圈,慢慢在空气中消散,这才不慌不忙地问道:“浩承,你跟我说实话,你对竹月是真心呢还是只是玩玩而已?”

“你这是什么话,我黄浩承也是堂堂文明男子,我与竹月是文明恋爱,当然彼此都是真心。”

容一的嘴角凝着浅薄的笑意:“真心便好。这我就放心了。”

黄浩承十分不耐烦继续重复质问,好像在审囚犯:“你和竹月到底是怎么回事?一整天在一起干了什么?”

“你别着急,先尝尝这茶味道如何,都是新摘的嫩芽,等闲别人我是不给尝的。”

“我没心情和你品茶,你这是要急死我吗?”

容一不动声色,呷一口茶,方缓缓说道:“说起这个竹月,兄弟正经有一大篇话呢。你知道她的来历吗?”

容一这么一问,浩承也好奇起来,他只知自己喜欢竹月,却从未想过她的身世出处,至于她家住哪里,父母如何等等却一概不知。

于是倾耳凝神细听容一说下去:“几个月前,我去小花园妓院,她便是我从那拣来的,当时王妈妈正拿她来殤客。”

“啊,竹月以前是妓女?”黄浩承脱口而出,他万万没有想到,如此冰清玉洁的女孩仿佛不识半点人间烟火,却是那烟花巷里浸淫出来的。

容一一刹那捕捉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

容一不禁微微蹙眉,心下暗暗盘算,看来他还是介意竹月的出身,事情有些不妙,这才后悔自己刚才考虑欠周,好好的一副牌竟要因一句话落得满盘皆输呢。

容一试探着问去:“好端端一个姑娘,生生被糟蹋了呢?”

他说这话故意透着几分惋惜之情,却也蜻蜓点水一带而过,说完端起茶盏呷上一口,暗中却时时留意着浩承的神色。

浩承先是展现出惊讶之色,旋即神情不胜哀伤自责,像是说给容一听,又像是自言自语:“没想到竹月身世这般凄凉,在那种地方定是没少吃苦遭罪,要是我能早些认识她该有多好!”

瞧他这般模样,却又是不在乎竹月出身的,反而大有怜香惜玉之态。容一稍稍放宽心,接着说道:“谁说不是呢,你早些遇见她,现在已是佳偶一段了。现在也不晚,等你成了亲再纳她为妾也是一样的。”

“你不要这般随意玷污我对她纯洁美好的爱情,我黄浩承恪守一夫一妻之道,今生只娶一个妻子,绝不纳妾。我要风风光光把竹月娶进门做我的妻,今生只爱她一个。”他脸上溢满幸福的笑容,尽管那幸福憧憬而来,他笑得依旧很灿烂。

“只是……只是……”,闻人容一故意把话说到一半不肯再说下去,现出好生为难的表情。他早料着黄浩承沉不住气,果然催着问:“只是什么?你快说。”

容一接着做足了场面:“唉,只是……”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还是不说了,咱们接着喝茶,喝茶。”

说话果然是一门艺术,容一深谙此道,相对于说话的技巧,他更了解黄浩承这个人,摸透了脾气秉性,就知道怎样拿话把他引进自己所设的局中来。他可是下了好大一盘棋等着他钻进来。

黄浩承已然上钩了。他心中默默得意,脸上却不漏半点声色,还是如常的样,只不疾不徐地说:“你我兄弟一场,有些话无论当不当说今天我都得说,兄弟只有一件事情为你担心。你娶竹月的心意纵使坚决,只怕令尊大人那里未必如此坚决吧。我听说他老人家已经为你寻得一门好亲事,过段时间就要大摆定亲酒呢,这件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现在提倡婚恋自由和新式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旧玩意已不适用。我只认定竹月一人,亦只会娶她一人,到时我自会禀明家父替我作主。倒是你这里能不能作主,肯不肯让竹月嫁给我?”

容一眼珠一转,对浩承微微一笑:“我这里有何难处,当然做得了主,那****将竹月从小花园带出时已经给了王妈妈赎银,这卖身契现下就在我手里,不信我可以拿给你看。”

果真从壁橱的一个檀木匣里翻出一张卖身契来,上面有鲜红的手印,浩承仔细瞧过了,刚要拿手接过,容一赶紧收起纸张:“何必急在一时,这卖身契我先替哥哥收着,待到花好月圆之时兄弟自会双手奉上,哈哈!”

浩承说道:“此话当真?你真舍得将竹月嫁给我?你难道对她没有半分心思?”

容一又是哈哈一笑:“浩承,到现在你还是不肯相信我。我与竹月之间清白得很,今日我不过带她去豫园小逛,说来这还是为了你。”

“为了我?什么缘故?”

“这些日子,弟弟多少看出你倾慕竹月姑娘,也很想帮你促成好事一桩,所以才捡个机会带她出去,无非想试探一下她的心意好再为哥哥筹划将来,却不料引出许多误会。”说罢,容一故作深沉叹一口气,又抬头看一眼浩承,见他的神色颇有触动,又赶紧趁热打铁:

“竹月姑娘确实楚楚可人,说实话,我也是个男人,也懂得怜香惜玉,可她毕竟只是个女人,比起你我的手足之情,区区一个小女子又算得了什么。古人云: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了,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弟弟今日在此就向哥哥表明心意,愿意将此女送给哥哥,望哥哥能体谅弟弟对你的一片情义。”

听到这里,黄浩承眼中动容之情大增,唇边的笑意也渐渐浓了,十分感激地说道:“今日得此女我心足矣,谢谢哥哥成全,哥哥对弟弟的一番心意哥哥全然明白,他日有用得着哥哥的地方,哥哥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容一立即佯作动容之色,拍一拍浩承的肩膀甚是欣慰说道:“不愧是我的好哥哥,我们兄弟一心,其利断金。”

一番客套亲热之后,黄浩承忽然想起一事:“弟弟适才说今日邀竹月出去一试她心意,不知她心意如何?”

容一长叹一口气:“情况有些不妙啊,今日我在她面前极力夸赞哥哥,并微微向她吐露哥哥心意,问她意思如何。谁料她竟一口回绝了,她说‘我只是贫困人家出身的女孩,又不幸沦落风尘,虽得浩承少爷倾心,但心下自知配他不上。况且我听闻黄家家大业大,在上海滩是极有名望之家,黄老爷必定不会为浩承少爷选择我这样的儿媳,我们实在门不当户不对,与其将来烦恼不如现在斩断情丝,于我于他都是好的,所以我万万不敢接受浩承少爷的一片深情’,她说着说着便哭了,想来她对哥哥也是有情的,只因门第之见不得不放手罢了。我又拿许多话劝她,却也未见成效。”

黄浩承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她今日不理我竟是为着这个原因,我好糊涂,竟错怪她跟你有私情。不过她的担忧并不无道理,如果我父亲知道她的身世,一定不会同意我们结婚,他一心想让我娶梅家的二小姐我是知道的,竹月要想过老爷子这一关不知道有多难,连我都没有一点把握。弟弟,你帮哥哥想想办法好不好,你也了解老头子,你又这样聪明能干,你一定有办法的,快帮哥哥出出主意?”

容一起先故意三番两次推脱,执意不肯帮他想办法,耐不住他一求再求,这才勉强答应下来,然而心里极其得意,因为这样的结果正中他的下怀。

容一俯首贴耳对浩承言语了一番,告诉他应该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浩承得了闻人容一的锦囊妙计,欢欢喜喜地走了。

他本想给竹月赔个不是,见她屋里已经熄灯,在窗前站立片刻便走了。

第二日一早,她来寻竹月。竹月远远瞧见他躲开了。他总想得个机会见一见她,可竹月有意躲避,竟一直没有见成。

晚饭过后,竹月帮韩妈料理妥当,偷偷躲进屋里,关紧门窗。

天色渐渐黑下来,她划燃一根火柴点亮煤油灯,将玻璃灯罩罩在外面。闻人府邸早已使用电灯,只余了这间偏房没有通电,当日容一说,此处不比别处,仿茅屋农舍而建,前有茂林修竹,后有池塘荷苑,如果通了电,反破坏了这份农闲意趣,倒不如依旧使用煤油灯,固此保留下来,先时他偶尔也会来这里小住。后来,特意让人收拾出来留给竹月居住。

火苗在晶莹的玻璃罩子下一闪一闪,明灼摇曳,映得竹月脸颊微微泛起红晕。忽地窗前树影摇晃,像是有什么人从旁走过。

果然有人隔着窗子说话:“竹月,我知道你躲在屋里不肯见我,我是来向你道歉的,昨夜之事是我不好。我没能体贴你的难处,害你难过,只求你打我骂我,不要一人独自伤心,你哭坏身子我更加心疼。你放心,家父那边的难处我会解决,门第之见也不能阻挡我们的爱情,望你能宽心,打消顾虑。我要暂时离开几天,等我把事情处理妥当,定会回来依礼把你娶过门。你一定要等我回来,我不在的几****要好好照顾自己。”

竹月只不答言,她早已暗下决心撇清与浩承的关系,不再与他有一丝纠缠。早一日断他念想早一日得到清净。他这般纠缠胡闹,想来府里多有议论,瞧那日闻人少爷的态度,多半觉得是我在勾引浩承,他是即将订婚的人,传闻出去定会大大失了体面,他们这样的人家是最要脸面的。

想到此层意思,毅然决然说道:“我与你再无任何关系,希望你走后不再纠缠于我。”

浩承以为她还在为昨日之事生气,故意正话反说,不再纠缠就是要再纠缠的意思,于是也不再多言,依计回黄公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