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往事

竹月只觉脑中轰的一下,脚下似乎站立不稳,一股热浪猛然湧向心头。苦苦等待,苦苦追寻,换来的竟是这一句凉薄话语吗?

他的眼神如此冷漠,好像一把寒冰利剑戳进她的胸膛,吞噬掉仅存的一点余温。

这样的冷漠绝情一如两年前的那一场分别,仿佛她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

竹月不忍心去回想两年前的那场伤痛,无论心里有多痛,她早已原谅了他,而且她始终相信他离开她有迫不得已的原因。她现在想做的只是想找回他,就算他是坚冰,她也要想办法融化他,这一份孤勇她还是有的。

“你的身体变瘦了,为什么不好好吃饭?是饭菜不好吃吗?还是没有人为你做饭?”竹月很心疼很心疼地问他。

他的确清瘦了许多。眼中飘过一丝丝迟疑,眉目仍旧不动,语气依然透着淡淡的冷漠,要置竹月于千里之外,“我吃的好与不好,都不劳姑娘操心。”

竹月微微扯动嘴角意图挤出一痕笑容,但终究徒劳无功,只能用尽全力咽下眼眶中的两沱泪水,声音止不住颤抖,“要记得好好吃饭,天冷了要添衣”,数度哽咽,又接着说道:

“把你的住址告诉我,我做几套衣服给你送过去。”

许久的沉默,他没有再说一句话。不知道这样对视了多久,他才毅然决然地要从她身边走过去。

她岂肯就这样放他走?他挪动一步,她便挪动一步,始终挡在他的前面。

“这一次,我不会再放你走,除非你告诉我你住在哪里。”

“不想见就是不想见,强求又有何用?”

“我不相信你就这样忘了我们之间的情意。”

“姑娘,你认错人了,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你我之间又何来的情意?”

听到这一句,竹月的眼泪再也崩不住了,仿佛飞流直下的瀑布一般,一泻千里,她终于将这两年来的委屈与苦涩都哭了出来:

“你当真这般狠心不再认我吗?你当真不知道我的心意吗?你可知道这两年我是怎么度过的,我想你想到发疯,到处寻你却寻不见,我担心你出了意外,害怕你又像上次那样受枪伤,我只希望你能平安,只要你还好好的活着我就满足了。但是,我就是忍不住贪心,我不仅希望你好好的活着,我更希望有一天你能重新回到我的身边,我们还像从前一样,你还是我的三哥,我还是你的暗香,一切一切都不曾变过。”

竹月已经哭成个泪人,一缕清风拂过,吹乱了她鬓边发丝,她脸色苍白无血,看上去甚是憔悴。

她在他面前像只摔碎的瓷罐,连同瓷罐一起摔碎的还有她的自尊。其实,她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女孩子,儿时的遭遇更让这份自尊蒙上了几分坚强的倔强。

她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他面前崩溃得如此一塌糊涂,连最后的一点自尊都彻底碾压粉碎。

竹月缓缓说道,“三哥,三哥,三哥,我想这样叫你千百次。求求你,回来吧!”

这样娇弱的女子,这样深情的告白,像火一样喷薄的情感,试问天下有哪个男子不为之动容呢?

但她偏偏竟遇着他。任你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末了,他略微仰头,似乎是要将她俯视得更加彻底一些,语气竟也增添了几分轻蔑:

“姑娘如此盛情,在下承受不起。我不是那个你要寻找的三哥,我也不是什么好人,请姑娘自重,放我过去。”

“真的不担心我吗?真的一点点也不想我吗?我是暗香,是那个从小被你拣来养到大的暗香啊。以前不是说好要照顾我一辈子吗?我现在就站在你面前,为什么不肯认我?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什么了,你要这样对我?求求你,三哥,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我现在已经长大了,以后我可以照顾你,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好不好?”

竹月的世界坍塌了,他是她生命的全部,是她活着的全部希望。她卑微地苦苦哀求他,她甚至想过用死来威胁他。

她越是这样苦苦哀求,他越是无动于衷。

“姑娘,我求求你放过我吧,我不是你三哥,我根本不认识你,希望你不要再纠缠于我。请你让开。”

“我不让,就是不让,我不让你走,无论如何我都不让你走。”

说罢,竹月一头扎进他怀里,紧紧拥住他。他身上还是这种味道,一点都没有变,一抹淡淡清香混合着香烟的焦味,温柔的把她沉醉。此时只觉身体绵软无力,这熟悉的味道渐渐地向周身蔓延开来,心底喜悦无比,这一刻盼望得太久太久,却来得太迟太迟,只愿时间停留在此,让她闭目沉醉不再醒来。

她以为她得逞了,她以为他的心被她软化了,她忘我般沉醉在他怀里,拼命又贪婪地猎取他的味道,渐渐地就那样渐渐地,她的吻细细碎碎落在他的衣襟上,领口上,颈项中……

蓦然一个趔趄,她从繁华旖旎美梦中惊醒,然后重重地摔倒在地。她感觉到了疼痛,但那疼痛很快就被另一种疼痛取代。

她泪如雨下,空中也突然来了云起了雨,好像故意给她的心情应景,就那样肆无忌惮哗哗哗下将起来。

她不肯起来,也没有力气起来,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掏空了,自己为什么这样轻飘飘,轻飘飘地没有一点重量?

他竟这样走了吗,竟这样绝情地又走了吗?这真的像是一场梦啊,一场无情冷酷的梦啊!

她知道这不是梦,因为她的心口疼的要吐血。雨水已经敲湿了衣衫,泥巴已经沾脏了竹布,她用纤细柔美的手指抓起一把泥巴,越是用力捏泥巴流失的越快,她好恨好恨,恨手中的泥巴,恨雨帘下渐行渐远的这个男人,恨无能为力的自己。

云渐散,雨渐停,天空起了凉风,她浑身湿气未散,一股股凉意穿肌透骨而来。

四下无人,抬头看看天色,时候不早了,猛然间想起还要赶回茶楼与容一少爷汇合。来时慌不择路,现下按原路返回又增添了许多难处。

正在犹豫踌躇之际,打前方走过来一人,形貌身段十分眼熟,走近一瞧,正是闻人容一少爷。

竹月不免慌乱起来,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刚才发生的事,赶紧扯扯衣襟,理理鬓发,极力掩饰说:

“出来寻您,不想迷了路,又遇上下雨滑倒了,耽误了许多时候”。

容一没有去问,尽管她掩饰得结结巴巴,他也没有多说什么。他解下外面套着的马褂罩在她身上,手指轻轻从她额头发际抚摸滑落至鬓边,替她理去一缕碎发:“不要着凉,会生病的。”

竹月凄然,心头又涌起苦涩况味,泪水止不住在眼圈打转。只一句淡淡关怀,心里竟温暖许多。

走至胡同外,容一为她打开车门,原来他已经将车开了回来。这是她第一次坐他的汽车,也是他第一次当她的车夫。

车子徐徐前进,车内暖气笼来,竹月感到些许安慰。借着这个空当,正好可以想一想刚才发生的事情,整理一下凌乱的心绪。

适才自己过于激动,急于找回三哥,言行多有不妥,今日见到他平安活着就应该感到万幸了。他不与我相认自然有他的原因。上海滩不过弹丸之地,要再寻见他也不是什么难事,我何必急于一时?

这样想着,心里踏实了许多,渐渐有了安慰,精神也便打起几分。

一路无话,很快来到上海滩国际大饭店。暮色苍茫,霓虹闪烁,门前宾客络绎不绝,一派盛世繁华歌舞升平的假象。

偶有沿街乞讨的小瘪三在门口巡来巡去,趁门房不注意便要往里钻。这些门房还真不是吃干饭的,真可谓八面玲珑,眼尖手利。一面笑脸迎接宾客,一面还能一只手揪住小瘪三,随口抛出几句上海本帮话儿:

“侬个小赤佬,往哪里跑,这也是你能随便进的哇?快滚,快滚。”

竹月触景生情,想到这些小瘪三都是贫苦人家出身,有的还不如乡下的野孩子,大多走投无路才干这一行,不免生出几分悲凄之情。

不曾想过能来这种地方,灯红酒绿的奢靡盛宴应该是为那些达官贵人们准备的,这里的一切都与她相隔甚远。

远远地便有穿着鲜红颜色的西仔笑脸相迎。他们殷勤而又熟练地为容一和竹月挪开餐椅,然后十分恭敬站立一旁侍候他们点餐。

竹月颇为拘谨,一一听候容一少爷的吩咐,不敢多言。

容一是出入惯了的,一派雍容华贵的富家公子气象,他似笑非笑说道:“这顿饭听你的,你说吃什么就吃什么。”

用手一指菜单,眉毛微挑,示意竹月点餐。

竹月拿过菜单一看,不免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