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往事

竹月走过去想安慰他几句,却不知说些什么。她轻轻地抬起右手,刚要触摸到他的头部,却又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缩了回来,就在这一抬一落的间隙,浩承竟已扑到竹月的怀里,放声痛苦,“竹月,我好恨我自己,我好恨我自己,是我害死了我的妈妈,是我逼着她抛弃了我,我想她在天上也不会原谅我的。我是个不孝子,我是个懦夫,我不敢为我妈妈报仇,我怕我父亲,我从小就怕他,现在也怕,他交给我的生意我也做不好,他骂我是个废物,我就是个废物。我恨他,但是我又离不开他,我吃他的,穿他的,用他的,离开了他我一事无成,竹月,你说我该怎么办?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我好害怕再被人抛弃,求求你答应我好不好?”

一个男人像小孩子一样在你面前痛哭流涕,没有哪个女人能冷冰冰任由他哭泣,竹月的眼眶也湿润了,她终于伸出她的双手抚摸着他,安慰着他,希望他能感受到一丝丝的温暖。这一刻,她是完完全全理解他的,痛苦的记忆开始得太早了,他才只五岁,正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年纪,却又是一个记忆开始的年纪,那个时候记下的事情是要打上一辈子烙印的。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恰恰也是五岁的那年,她还说不清楚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在睡梦中被一只手推醒,眼前模模糊糊是妈妈的影子,她只记得妈妈脸色苍白,双手沾满鲜血,她哇的一声就要哭出来,妈妈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吃力地挤出话来,“香儿,快……快离开这里,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千万不要想着为爸爸妈妈报仇,只要你能平安地活着就足够了。”她当时吓慌了,只听得一声枪响,妈妈用尽全身力气扑过来把自己严严实实压在身下,无边的黑暗像潮水一般涌过来,她被这黑暗包围了,渐渐地渐渐地沉了下去。

当她再醒来的时候,她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他,只是因为这一眼,便是一生一世,永远也无法逃脱的宿命。他让她叫他三哥,他从没告诉她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她也从不去问,她亦不知他的职业。他不让她问她的过去,不让她问她的父母,只是告诉她他们去了很遥远的地方,从此以后不会再回来。其实,她心里是明白的,那个遥远的地方叫死亡。他还告诉她,她没有过去,只有现在,因为她的过去早就已经死亡了。他为她保留了她原始的名字“暗香”。那一年,她五岁,那个她叫三哥的男人十二岁。

就在浩承抱着竹月痛哭流涕时,对面楼上窗户的后面正有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们,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那人的嘴角微微向上扯动,露出一抹阴险的笑容,甚是得意,突然,那一抹笑意迅即收敛,同时眉头微微紧皱,似乎事情又不那么乐观了。这个人正是闻人容一,他心里正有一番盘算呢。

第二日,竹月手捧一罗衣帽来到容一的卧室,“少爷,您吩咐预备的衣服都准备好了。”容一正穿着白色的西式绸缎睡袍,脚下趿着一双拖鞋,一只腿架在另一只腿上,斜着身子,歪在椅子上看报纸,嘴里叼着雪茄,雪茄飘散出的烟圈一缕一缕的,在空气中慢慢散去,满屋子都透着淡淡的烟味。

容一抬起头来,吐了一口烟圈,“先放在那吧。”遂又低下头看报纸。竹月将衣服放到桌子上,转身要离开,突然又被容一叫住,“竹月,你先回来,服侍我更衣吧。”竹月转身又走了回来,“是,少爷。”

容一今天要穿的是一件长衫,外罩一件马褂,头上是一顶黑色的礼帽。当时的上海风气,西服是比较西式洋派的穿法,大多出过国留过洋的人极为崇尚这一类的时髦。但长衫马褂呢,却也是一类非常时髦的穿法,马褂一般都用黑色丝麻棉毛制品来做,对襟窄袖,下长至腹,前襟钉钮扣五粒。长衫则用蓝色,其形制为大襟右衽,长至踝上二寸,袖长与马褂并齐,在下摆左右两侧开衩。

很快,竹月服侍容一换上了长衫,嗬,好一个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少年。不知道为什么,竹月竟有几分紧张,这一紧张,手指变得不灵活起来,马褂最上面那颗扣子系了三次都没有系上,竹月感觉到身上一阵阵发热,那热力从脚下直蹿到耳根子,额头也开始冒出细细的汗珠。

她知道容一正不耐烦地看着她,这样一想,心里更加着慌。她的个子本就刚能够着容一的肩膀,此时她不得不点起脚尖,希望能借上些力气。不料容一咳嗽了一声,竹月猛的一紧张,脚下不稳,一个踉跄扑下向前方,前方正是容一的怀抱,他轻轻悄悄地将她揽入怀中。这一下,竹月方寸大失,满脸痛红,赶紧说,“对不起,少爷,我……”说到我字竟接不下去了。容一倒是非常淡定自如,“衣柜里有副眼镜和手仗,你去取来给我”。竹月倒吸一口冷气,赶紧取了眼镜和手杖来。

容一穿戴完毕,出门去了。竹月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兀自出了一会儿神,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他总是有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威严,还有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男子气息为什么竟那么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