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一只猫孩
丞相府近日来分外平静。
那些往常的热闹和喧哗像覆盖在草地上的一层绒雪,风一暖就消融了,连一点细细柔柔的涟漪也没能留下。
来说说丞相府里的事吧。
元大人的发妻早逝。只留下了世子元烨磊、小公子元松便撒手人寰了。她死去的那年两个孩子大的才满十三岁,小的还不到三岁。哥哥抱着弟弟,两个年幼的孩子那样抽抽噎噎的跪在灵堂前,看着真叫人心疼。
而元柳之后也一直没再娶,整天忙于政务,极少会抽时间关心府里的事。
天气一天天变暖了。
兄弟二人就像院子里种的青松那样,也极有韧性地长出了针叶和生机,往上蓬发了。世子天资聪颖,待人温和,是个杰出孝顺的孩子;小公子聪明机警,童言趣语的总是特别讨人欢心。如果两人就这么平平安安的长大,那么夫人去世的创伤总有一天会平息。
偏偏祸不单行。
元烨磊在十七岁那年又病故了。下人和街坊总爱称赞、知书懂礼的世子就这样早早地死了,真叫人惋惜。偌大的府里子嗣少,故也就愈发冷冷清清的。
除了在内院深居简出,未曾迎客出面的老夫人,就只剩下元大人和小公子元松了。
在哥哥死的那年,元松才刚刚六岁。小小的年纪虽然懵懂,却也知事,他的奶妈成天跟在他屁股后头追,心中怜惜着、生怕他摔了碰了;那些丫鬟婆子也是极尽宠爱,心疼他早早没了娘和大哥,孤零零的、总会偷偷塞些父亲不准许的吃食给他,或者做什么挂脖子的小福囊挂在他身上,寓意平安顺遂。整个府里的人从上到下都是将他捧在手心里养,就怕摔了。
若不是元柳性情严肃,总是拿板子教训这调皮又爱闹的二公子,还不知他会养成个怎样无法无天的性格。
但在父亲不在的时候、或是看不见的地方;元松从不让下人管他叫世子,只称是“少爷”、“小少爷”。在他心底,世子这个头衔早就随着哥哥的死一并埋去了。若是听见有人这样叫了,他心底准得生气。
丞相府那样大,他整个童年除了学习,基本就是在其中乐此不疲的探索里度过的。而除了每日必要的向祖母请安,元松只有过节过年的时候才会见到她。
老夫人原名李佑怡,是立下战功赫赫的李国公的长女;也是李重轩的姑母,李征武的姑姥姥。
据说她年轻时也是个倾国端秀的美人,面若芙蓉皎月,眉似浮雪棠花。大道纵横阡陌,美人香车里掀起的阵阵香波和骑马时明媚的笑容;总是引得那些少年子弟逐马竞追,奔走在华安街繁盛的花影里。宛如泡沫中浮起的海市蜃楼,早已随着光阴从美人加深的眼纹中渐渐泯灭。
谁知老了以后,嬉笑爱闹的李佑怡竟是常伴青灯古佛,捻佛语妙花。心里早早脱离了人世,再不管凡尘琐事和家中碎杂,只一心吃斋念佛,祈福似的呢喃,很少见她与人交流的时候。
且这位年迈的老夫人,有一只眼睛是瞎的。
奶娘以前唬元松睡觉时,不小心说漏了嘴,竟道:“再不睡觉妖怪就要把你眼睛挖去啦,像你祖母那样!”但她这吓唬人的话还没说完,就住了嘴。然后慌慌忙忙的看了眼四周,对着他黑曜石一样的眼睛低声道:“小公子,我刚刚唬你的嘞,别怕,这世上没有妖怪。乖乖睡去吧,啊、”
这么多年来,她也在没提过了,后来奶妈家中有事,辞去了府里的工作走了,他也再没见过了。
兴许那无意中的一句,是真的呢?
元松今日早早完成了学堂的功课,他跳下床边走边想,难不成祖母的眼睛真是妖怪给抓瞎的?这么多年为什么也没有人说过这事呢。
他决心去问问祖母。
虽然祖孙二人向来不亲近,也未曾促膝谈话过,但这两日妖怪的传言像只猫爪似的饶得他心底发痒,总有种一探究竟的冲动。和别的下人说怕他们告诉爹,李征武这几日也不在家中。就是问秀文,那小子又躲躲藏藏的,不同他细讲,稍逼一下就要死要活的哭。
只能找老夫人了。
就是稍微透露一点也好,满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元松打定主意后就飞快地跑到了内院深处,进到里那座用翠竹掩映的屋子——别烟堂。
别人家的祖父祖母老了,住的房子要么叫“元熙堂”、“康怡堂”,要么就是什么“清慈”和“荣兴”之类的、到他祖母这儿,就取了个叫人看不明意思的“别烟堂”,也真是古怪。
性情古怪的老太太身边没有服侍的下人,那些陪伴时常最长的,也都含着泪被她遣散走了。她一个人沉默且无言的住在这伴随着禅香的老屋里,像一座渐渐老去的坟碑。古墓周围寂寥无人。
“祖母——”他喊。
变声期的少年嗓音沙哑,偏偏又能吼,声音又大;喊起来连竹林里的鸟都吓得噗呲噗呲的飞起,小屋旁竹叶舞动,打破了这座小院里死气沉沉的宁静。
过了一会,门开了。
门也像行动迟缓的老人那样,只是微微掀起一角,而后顺水推舟似的缓缓拉开,发出舒缓的唧呀声。既不刺耳也不悦耳,平平淡淡的。
门里面露出一位老妇人,佝偻着背。面上的褶皱犹如刀雕的风霜,从她宽阔的额头一路龟裂到下弯的嘴角。那些深陷的沟壑和嶙峋像密密麻麻的岩层,看的叫人心惊。
她整张脸都暗淡无比,看不出一点年轻时候的风姿。唯独右边眉毛下咧开的一小道缝中、露出点零星又黝黑的光亮来。
里面流出的目光平和、也柔软,像风雨中古佛低头望人时的慈和。
却隔着一层无喜无悲的烟雾。
元松一抬眼就猝不及防地撞进那双眼里,分了神。回过神后他还是低下头乖巧的喊了一声:“祖母好。”
“阿松,进来吧。”
老夫人淡淡地喊了一声,转身就低头进了屋里。
元松立即点头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