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的城市
台风来了,黑云压城,暴雨如注,整个世界都像被浸在水里。
安全起见,很多公司都提前下班,我们也一样。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我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看着拥堵的街道,汽车的尾灯汇聚起一条流动的红色的河流。两边平日干净的人行道上横七竖八地落满了狂风折断的枝叶。看着车窗玻璃上的雨水帘幕一样地流淌着,光影迷离,在这个台风打乱的城市里,我内心有一种新奇的安宁。
到家的时候,暴雨渐渐停了,楼下的榕树与香樟树叶尖在不住地往下滴水。一个年轻女子拎着一只大箱子正站在楼下的大门口,我的直觉告诉我,她就是新来的室友。四下无人,谁又会在台风天到访呢?
“新来的?”
“是啊,好大的雨呀。”她伸手捋了捋一绺因雨水打湿而贴在脸颊的头发,声音里带着兴奋的劲头。
“等人呢?”我看了眼她身边的行李箱,猜测地问道。
“没有。”
“那是……”
“看天。”她抬头看向西边的天空,脸上带着明媚的微笑。
随她的眼神看过去,乌云像是万匹骏马,在天边竞相追逐着。
“看云?第一次经历台风吧!”我装出一种已经见怪不怪的语气问道。
“不是。等会儿会出太阳的。”她依旧专心地盯着天边,根本无心跟我解释到底是“不是看云”还是“不是第一次经历台风”。
“不会有太阳的,这雨呀,还有两天呢。”
“你等着看嘛。”她笃定地说。
于是我也站在门檐下,安静地等太阳。
不消一刻钟的功夫,云层像是被一双巨手像两边拨动着,首先一缕金色刺破云间,突然“银瓶乍破水浆迸”,万道光芒倾洒下来。是金色的阳光,也是粉红色的晚霞,光辉照映在她微微扬起的脸上,看起来美极了。
那一刻我竟呆呆地有些出神。
片刻之后天空又恢复了常态,乌云遮盖了所有。
“看吧!”她回过头冲我灿烂地笑着,鼻根因此微微的皱了起来,透露出一种天真的得意。
“真的很漂亮。”我回应道,我又看了一眼她的箱子,“需要帮忙吗?”
“那真是太感谢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接着又说到,“可是,要上八楼哦!”
“没关系的。”这就是新来的室友,我心里更加确定了。
我一鼓作气地帮她把行李搬进了房子。
“很重吧?”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还好,我补过钙的,一口气上八楼不费劲。”我开玩笑说。
“太感谢你了,要是我自己搬估计得掉半条命。”
“平时这楼很多人出入的,随便找个人都愿意帮忙的。”我跟她解释道,“今天台风天,小区一个人影都没见着。”
“不管怎样说,还是要感谢你。要不我们先加个微信,下次请你吃饭。”她意识到屋子里除了我俩没其他人,变得谨慎起来。
“好啊。”
“我准备休息一下,”她见我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挪步到门口手扶着大门说,“那…下次见。”
“下次见!”我故意顿了顿,接着说,“我住你隔壁房间。”
她睁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又如释重负的表情看着我,嗔笑着说“你故意的!真坏。”
“一个小玩笑,我叫秦朤。”
“我叫顾若云。”
“那个…有没有人说你像那个电影明星?”
“谁?”
“周迅。”
“没有。”她笑着答道,表情里藏着一丝得意,我明白一定有很多人这么说过。
“你长得像周迅。”
“是胖胖的周迅吗?”
“是《苏州河》时期的周迅。”
她是有一点丰腴,但跟胖可扯不上半点关系,只能说恰到好处吧。她个子不高,大概一米六的样子,脸上带着一丝婴儿肥,一头齐下巴的短发在发尾弯曲内扣,显得脸更是圆圆的,很是可爱。从身材可以看出她有锻炼的习惯,匀称的肌肉又增加了几分攻击性。最让人无法忽视的就是她的眼睛,她眼睛算不上大,但很清亮有神、眼梢微微上翘,总是泛着一丝笑意。说话的时候,她一直看着你,眼角的笑意让人觉得亲切,但水灵的双眼坚定地看过来,又让人感觉每说一句都在受到审视。
简单地介绍过后我们便各自回房间了,我枕靠着手臂躺着床上闭目养神,手机里随机播放着一些舒缓轻柔的音乐。窗外又下雨了,雨点打在阳台的金属防护网上声音格外地清脆。时而客厅里传来新室友走进走出忙碌的声响,她正在收拾她的房间。
房子里住进来一个女人,感觉一下子充实而热闹起来了。
冰凉的汽水,甜腻的冰激凌、昏睡的街道、流不止的汗水、天边的晚霞、傍晚的风,还有风吹起的花裙子……夏天真是一年之中最可爱的季节了。
顾若云入住后,方见鸿加班也少了。听他讲,现在已经进入了业务淡季,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大山哥也不忙了,经常开着他老板的凯迪拉克车带着莉莉过来喝茶,但更多的时候还是他一个人。
我们得承认顾若云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这种魅力大概来自于,她总是离你不远不近。我说的“远”与“近”并不是物理距离上的,而是从心理上的。她让自己表现得亲易近人,但你还是会明显感知到,她与众不同,就像她第一次跟我介绍她的金鱼。
某天晚上下班回来,我看到她正端着一只巨大的鱼缸回房间,里面有几尾金鱼游动着,我便顺嘴问到:“宠物啊?”
“是朋友。”
“朋友啊,它们有名字吗?”
“当然,你看,这只黑色的叫小蓝,这只彩色的叫小白,这只金色的叫小黑,这只白色的叫五花。”
“还有一只呢,这只红色的呢。”
“红色的当然叫小红啦,你是不是傻!”
“你玩儿我。”
“没有,是真的啦。”
没多久她问过我和方见鸿后又带回来一只折耳猫,还是她的朋友,名字叫做“金鱼”。
大山哥很是喜爱“金鱼”,隔三差五就带着猫粮来看它。然后,我们一起喝茶、逗猫,聊天、下楼吃烧烤、喝酒…..这样过了一段日子,我们这群年轻人便成了在这座城市彼此最真心的朋友。
顾若云25岁了,比我大一点,这是从她的长相中完全看不出来的。她很健谈,那个夏天,在无数个烧烤摊前,我们聊篮球、吃喝、旅行、商业、哲学….她在一家给跨境电商提供海外收款和结汇服务的金融公司上班,她还想去香港读书深造,她喜欢的球星是科比·布莱恩特,她抽ESSE牌的女士香烟,她能喝一点点的啤酒,但她从未告诉我们她从哪里来,毕业于哪所高校。
某天晚上,大山哥带着莉莉来我家喝茶。那天大山哥剃了一个板寸发型,进门的时候,我们都吓了一跳,在此之前他一直都是以一头茂盛半长发示人,像一个艺术家,而只有我知道,他那个发型都有六、七年了。
“怎么样?”他进门就用手来回地拂过头顶,一脸认真地询问我们的意见。
我们不约而同地哄笑起来。
“感觉怎样嘛?”他继续询问着。
“我觉得失去了你的灵魂。”
“就像林志玲失去了她的腿。”
“没有头发的大山哥就像没有拉面的兰州、没有热干面的武汉,没有林志玲的台湾。你能理解?”
“休得胡言!”
打趣了一番,我们聚在我房间喝茶,天南海北地闲聊,然后就聊到了爱情。
这群处在生活与爱情十字路口的年轻人,在每一个白日里,他们像奔腾的河水,以一去不回头的决绝投向工作,下班回到房间的时候,孤独总是像洄游的鱼一样成群成群地逆流而上。那是一种年轻生命的本能,谁又不渴望爱情呢?
“爱情毫无疑问是属于上层建筑,根据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原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因此,我们可以肯定地说,爱情是存在的,但不存在于穷人之间?”
“你这是欧洲中世纪就存在的论调,是贫民对宫廷爱情的幻想。本质就跟我们中国‘皇帝下地用的是金锄头’的故事一样。”
“同意,贵族就有爱情了?宫廷就有爱情了?昭君出塞、文成公主入藏,他们是因为爱情吗?再说了,纵观我们的历史,中国的皇帝选皇后的自由都没有,谈什么爱情。无论中外,我看到的,贵族之间没有爱情,只有交易。”
“爱情根本就不属于上层建筑,它既不是一种确定的观点,也不是某种制度或组织,那如何能说它是上层建筑呢?顶多说,物质基础影响爱情,但它不对爱情起决定性作用。”
“爱情是属于人民的,它会发生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的。”
“我只在小说里见过。你们看看今年有多少明星闹得沸沸扬扬的离婚、算计、出轨事件。”
“我觉得爱情像是哥德巴赫猜想,它肯定是存在,但无法被证明。”
“我就能证明。”
“那你说。”
“哥德巴赫猜想就像是林志玲,我也没见过林志玲,但她是真实存在的。”
“所以爱情就是林志玲。问题是,我爱她,她不爱我呀。”
“她见过你吗?她又没见过你,你怎么确定她就不爱你?”
“这样说我就自信多了。”
“所以,爱情是关于错过?两个相处于同一时空的人,却因为互不知心意,更甚至于互不知道彼此的存在而错过?”
“这个大概是触及真谛了。”
“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有爱情,困难在于如何发现。”
“每个人都有林志玲?国家分配吗?”
“做梦。共产主义实现了也不可能给你分配的,一个悲惨的现实是,爱情一定是稀缺的。”
“同意,即便物质极大丰富,男女比例也不会恰好就是100:100,即便所有的爱情都一对一找对了,也总有人是会孤独终老。”
“林志玲多了,林志玲也要孤独终老。”
“李志玲不具备稀缺性的时候她可代表不了爱情,她也要苦苦去寻求爱情。”
“可是,即便林志玲只有一个,娱乐新闻上说,她也还是在苦苦寻找爱情呀。”
“啊,真是残忍呀。”
“所以,归根到底,爱情还是哥德巴赫猜想。”
其实,我们谁又知道爱情是什么呢?我们是那样的年轻,关于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所有的言不由衷不过是欲盖弥彰的悸动,一切关于荷尔蒙、一切关于多巴胺。也许多年以后,我们其中的一些人会明白,爱情的主体是生活,一个人陪着另一个人往前走,过程即是目的。爱情的模样本身是那样模糊,有一天,你看到夕阳下的一对老人互相搀扶,谁又清楚是谁给了谁走了这么远的勇气,那时候爱情也就向你显现了真身。
我们时而争论不休,时而集体静默,时而哈哈大笑,时而感慨万端,窗外夜如海洋。此刻,“金鱼”正站在隔壁的书桌上,盯着鱼缸里的金鱼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