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的城市

第二天醒来是腊月的最后一天,过完这一天,旧的一年真正的过去了,一切又将都变成新的。开车行驶在滨海大道上,城市中弥漫着空旷的气氛,清冷浸透皮肤的每一个毛孔,我的心也是空空的。

回家过年的人该走的已经都走了,办公室也是空空的,剩下我们十来个值班的同事。大家闲来无事,聚在一块天南地北地闲聊,交谈着各自家乡的习俗。我无心加入他们,外面天气阴沉,我满心惦记着允真,希望她能过一个轻松越快的新年,更盼望着她从老家早些回来。

2017年的夏天,我作为一个新人被上司安排给一个女记者打下手,在回程的出租车上她把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肩膀。那天她穿了一套白色的正装,戴了一副海蓝色的耳钉。我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或者面庞,她却是那样地自在。那时候,车窗外流云如水,我心如流云。之后,我们在一起,经历了很多美好的事情。想起那些小事,总让我觉得一切都还是充满了希望,更多美好的事情正等待着我们去经历。

晚上大山哥请吃饭,算是一起过年。饭桌上,他依旧豪情万丈地畅想着,新的一年,公司将聚焦平台服务的主业,再次乘风破浪挺进蓝海。大家群情激昂,酒酣胸胆尚开张,迫切期待着新年的开工大吉。

大山哥又私下沉重地跟我说:“抱歉,关于升职的事情。”

“不要这样说,谁也预料不到的嘛。”我只能反过来安慰他。

变化总是来得猝不及防,这事又如何怪得上他呢?好在B+轮的融资协议已经拟定了,只等开年签字。我们的事业还有无限的想象空间,我自然也不必再急于一时。我会跟允真说,等她回来了,我要上家去给她爸妈拜年。

除夕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了,喝了点酒,我感觉过去、现在、未来都变得恍惚起来。

大年初一的下午,天朗气清,小区寂寂无声,寂寞占据了我的内心。我再次一个人来到屋顶,天边的云是孤独最好的伴,我们彼此不用说话,却彼此照映。

西南方向,几朵白云悠悠荡荡地漂浮在天际,蓝天、白云相互映衬,像是雪山倒映在海中。远处莲花山安然伫立,底下城市高楼静默,街道四下无人。天高地迥,人可不就是地上的一朵云。

冷风轻拂,云彩轻拢慢涌,在我准备转身下楼的时候,我又惊喜地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景象。几朵白云慢慢聚拢,变幻,像是一个孕育在母腹中的生命。长颈鹿微微翘起的尾巴、高瘦的腿,健硕的臀部、身子,它在渐渐成型,我感到万分地兴奋。经历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终于只剩下一个修长的脖颈和高昂的头颅等待它去完成……

突然,像是雪山崩塌,像是风吹过灰烬,像是泡沫倾倒在湖面,像是浪花消失于沙滩,它像是突然之间被抽去了骨架,坍塌、七零八落,随风越飘越散,终于消逝于寥廓的天际。我心里某一部分也随它飘远了、消散了。

正月初八,上午同事陆续返工,见面的每一个人都洋溢着笑脸,互道着新年快乐。一些活泼的同事拿着家里带来的特产吃食,穿梭于各个办公区,跟大家分享着年的余味。办公室重新热闹起来了,但一切在午饭后就戛然而止。

下午两点钟,一大群武警公安和一些政府工作人员闯进公司,并喊话我们停下手头工作,双手离开桌面,保持不动。我们都懵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询问,得到的都是一句话,公司涉嫌经济犯罪,请配合调查。

我们被带下楼,大楼底下也都被武警把守,人们聚集在旁边议论纷纷,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阵仗。我们陆续被带到了警察局,一些同事作过简单的登记也就让离开了,留下来的就需要一一进行问话。

第二天上午,问完话,我才算搞清楚情况。原来,事情说简单也很简单,公司在B轮的融资上出了问题,罗放表哥认投的那一部分资金不干净。罗放表哥和他的合伙人,所谓的投资公司不过是“洗钱”平台,他们利用互联网,以高收益为诱饵,收购个人收款账户,利用大量的个人账户从事资金支付结算业务,为国外的黑钱洗白。

由于我们的确都不知情,也没有任何的利益交换,问完话也就让各回各家了。从警察局出来的时候,在门口又正好看到方见鸿出来。

“完了。”他一脸沮丧地跟我说。

“什么完了?”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可还是顺嘴问了出来。

“什么都完了。”

“现在…去哪里?”

正月初九,上班的日子,街道上又重新挤满了各式的车辆和匆匆的行人。而我公司也不能回了,突然彻底无事可做,我感到十分地茫然。

“也好,我本来就打算走的。”

“程大山还没出来呢。”

“我估计是等不到他出来了。”

“你觉得他有参与那些烂事,他会坐牢?”我心里充满了担忧。

“这我倒不知道,我是说,我准备很快就走。”

“去哪里?”

“去找顾若云。”

“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

“那怎么找。”

“想找总能找到的。”他回头看向我,既像肯定也像疑惑地跟我说,“她总不能凭空消失是吧?”

“那倒是。”我附和着说。

于是我们回家,方见鸿立马开始着手收拾行李,像一刻都不愿意停留一样要离去。我瘫软在床上,期待着大山哥的电话,我希望他尽快能跟我报平安,我祈祷他跟我一样对那些破事毫不知情。

方见鸿收拾完东西,陪我等了一天,依旧没有大山哥的消息,也就是说,他被拘留三天了,希望变得渺茫。第二天,方见鸿一大早就离开了,我听到了他在客厅里弄出的声响,听到了他打开大门的声音,但我们都没有告别。一切的静默都是心照不宣,我的心沉落到了海底。

我不是那种悲观的人,但此刻我的确有了一些消极的感受。年轻人总是容易幻想自己是伟大的舵手,又哪里知道在潮水看来,每一只桅杆都不过是随波漂流。我们太容易相信美好,以为凭借着勇敢与诚心就能抓住自己想要的,等到生活的浪拍过来,才明白我们竭力伸长的手臂与猴子捞月无异。

第五天,终于来了好消息。大山哥被放出来了,他给我发了一条消息:平安,勿念。我迫不及待地打电话过去,希望能跟他见个面,但是电话无人接听。我回消息说:我们聊聊。他回:暂时不要。

我理解。公司被停业整顿了,而且正是处在这种危难之际,B+轮的融资自然是泡汤了,这无疑是宣布公司要破产,要彻底倒闭。大山哥此刻要承受的是十倍于我的幻灭感。

母亲打来电话,她压低着嗓子,语气里充满了惊讶:“你知道吗?罗放被抓了。”见我没有立刻回复她,她急忙地补充道:“哎呀,就是你那个远房表哥呀。”

我说:“我知道。”

母亲先是一阵讶异,然后满是担忧地说:“我听人家说,他是诈骗,还吸毒呢,怪不得那么瘦。”

“妈,你别跟着人家瞎说。”我对她的听风就是雨的妇女式八卦有些生气了。

“妈知道,妈又不是在外面说。”她一副嫌我嘱咐多余的口气,她又继续压低了嗓子说,“妈是担心你,我听人说,你跟他经常来往,他还带你赚钱是不是真的?”

“你听谁说的?都是无稽之谈。”

“你这么大火干嘛!没有就没有嘛!”

“我就跟他单独聊过一次,还是你非得让我去的,后面也就见过几次面,话都没说上几句。”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你可不能跟着他学。”

“妈……”我想跟她说,做人不能这样,但突然又觉得很无力,于是又改口说,“你放心吧。”我知道她的本意并不是落井下石,她全部的心思只是担心我,只是找不到更好的表达。

“我放心,没有就好。”她继续念叨着,接着又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五了。”我答道。

“你回来,该结婚了。”

“我结什么婚啊?”我有些哭笑不得。

“你先回来,妈给你找个人家,你放心,肯定给你找个漂亮的。”她又恢复了她热情自信的嗓音。

“你别给我扯些没用的,耽误我挣钱。”

然后,我就像碰到了她的语言开关,她又开始了唠叨,无非就是围绕着结婚与挣钱这两件事:结婚是人生第一大事,谁谁谁家比我小,去年就结婚了,我不争气,女朋友都没让她见到一个;谁谁谁家姑娘可好了,又乖又漂亮,她就看上了;该我的是我的,不该我的我痴心妄想也得不到;钱多钱少不重要,够花就行,不要一心想着发财,要遵纪守法;我家祖坟就没有谁谁家葬得好,我就没有发财的命,平安是福……

我实在是不堪其扰,匆匆挂断了电话,但回想起母亲的话,心又重新开朗了起来。

又过了些日子,有一天在福田的酒吧,我遇到了“漂亮姐”。然后跟她聊到了罗放表哥,说起他的房子多漂亮。“漂亮姐”像发生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样看着我,语气惊诧地说:“哦,我还以为你知道的”

“什么?”我被她夸张的表情和语气弄糊涂了。

“你以为房子是他的呢?租的!”她特意加重了话尾的语气。

她一脸的厌弃让我觉得自己很可笑,终究是我认真了,也许一切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梦。走出酒吧,我感到更加地释怀。

公司宣布解散了,三月末的一天,我回公司取个人物品,再次站在十九楼的落地窗前,春笋大厦更加地光彩雄壮,而不远处的大沙河公园依旧郁郁葱葱,我突然意识到,我从未去那里散步过。我第一次来到这里,就幻想着自己会经常在那里游荡,那将是工作之余最惬意的事情。但一年过去了,我竟然从未踏足。我决定过去走走。

依旧是春天的海风,温暖而湿润,吹得人懒洋洋地不想睁开眼睛。大王椰树不动如山,棕榈随风摇曳,几处菠萝蜜已经结出了硕大的果实,大榕树张开繁杂而细碎的枝叶,鸟儿啁啾其间。公园外侧海浪拍打着防波提上的乱石,激起一朵朵浪花。人们依旧充满了活力,散步的、奔跑的、骑行的,形形色色。都是熟悉的景象,一切都一样,一切也已经不同了。

我们的故事到此也将结束了,我想起几天前跟允真的最后一次见面。她跟我说,人生很多事情就像她小时候在橱窗里看见的一双水晶鞋,当她跟人提起,那时候她觉得那双鞋有多么多么漂亮,人们总会关心,她买下了那双鞋没有。我们总会想之后的之后,但很多故事没有之后,很多东西我们并没有那么幸运能够得到,也许某一刻你会遗憾,但终归有一天我们会感到幸运,遇到过、看见了那一眼,就已经是很美好的事情。

这不仅说是一双鞋,也不仅是在说某一个人,这是在说生命中的每一件事物,人生归终结底是关于“经历”。像我们第一次听人讲故事,也许那个故事并不完整,你急切地想知道后来如何,但后来再也没听那个人讲过,但也许就是这半截故事让你一直念念在怀,成了你听过的最迷人的故事。

是的,我跟允真分手了,我接受了这样一件事情。我约了她在中心城的一家咖啡店,就像很早之前她说过的,告别也要好好告别。那天,她穿了一件白色的休闲衬衣,衣服左肩处用刺绣点缀着一朵小小的带着绿蒂儿的白色山茶花,她把头发扎起来了,耳朵上是一幅银色的闪亮的耳坠,像一幅精致的插画,用时髦的话讲,她整个人美得发光。

她跟我说,很抱歉,在那个时候跟我提分手,她不知道当时我经历着公司上的那些糟心的事情。我们只能一笑置之,一切已于事无补。故事可不就是这样?没有误会也就没有精彩。我跟她详细讲了,近几个月公司的遭遇,还有几个朋友各自的归宿。她认真地听完,也是忍不住一阵唏嘘。

“抱歉,答应你的做一篇全是讲真话的大人物专访是完成不了了。”我开玩笑说。

“只要不说假话,你就是大人物。”允真认真地看着我说。

“你这话像我妈说的。”我打趣说。

“那你妈一定很漂亮。”她说完自己也哈哈大笑起来。

“真的很抱歉,让你失望了。”我补充解释说,“关于做你男朋友的那些日子。”

“不要这样说,那会让过去的美好的日子失去光彩。”她端起杯子,轻轻地喝了口,接着说,“你知道吗,你很好的,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我很开心,我很感激我们互相拥有过。”

“嗯,我也是的。”

“我这人就是这样,特别在乎自己,感受最重要。”她顿了顿又接着说,“我得承认我对你的感觉变了,我永远不会委屈自己说——爱情就是这个样子,我要的爱情就得是我想要的样子,我这样说,有点绕,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

“我明白。人生值得真心追求的东西并不多,既然有自己真心要的,那就一定要追求那个真的。做自己,爱自己嘛。”

“嗯,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在什么时候觉得我不是那个真的呢?”

“你真的让我委屈了。”她又笑了起来,表示她已经释然,“你不要误会,不是说你一直委屈我,只是突然一件事,我就觉得委屈了。”

“什么时候?”

“去年冬天,下大雨那个晚上,我给你打电话说,我需要你,你说你在找猫,就那个晚上。”

我想起来了,那天我淋了大雨,找猫找得心烦意乱,又冻得瑟瑟发抖。很多事情凑到了一起,我的确在那一通电话里丢失了耐心,可能语气也有些不耐烦。

“是我大意了。”

“那天我是在医院里给你打的电话,我把脚摔了,第五趾骨骨折,就这里,”她把脚从桌底挪出来指给我看,“那天我从卫生间出来,踩空了,疼死了。”

“你都没跟我说。”

“因为我已经委屈了,委屈了就不爱你了,不爱你了就觉得没必要跟你说了。”

“现在还有影响吗?”

“已经好了,休养了两个多月才好,其实我过年也一直在深圳。”

我突然感到有些失落,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其实你也不必过于伤心的,也许并非坏事,毕竟我总是这样任性,也不好相处吧。”她笑着安慰道。

“嗯。”我机械地回道,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解释说,“我是说,你总是目标感很清晰,想要的肯定都会得到的。”

“我们都会遇到更好的。”

“也许吧!”

“你真是傻。”允真嗤地笑出声来。

“我应该说,再也遇不到你这样好的,是吗?”我意识到自己再一次失言。

“你应该这样说。”允真看向远处,像是沉思了片刻,又回过头来笑着跟我说。

我们又沉默了半晌。

“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还会再回来吗?”

“我不知道。”

“你肯定还会再回来的。”

“你怎么就肯定?”

“你记得吗?你说过要做一个大人物的,”她补充说,“在深圳湾那天晚上,我说,你不用给我画饼,你指着天上说,你画的是月亮。”

“哦,终究是饼都没画圆。”

“画月亮才美,”她认真地说,“你要继续画下去。”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只是机械地点着头。

分开的时候,我们最后一次互相拥抱告别。

我告诉她:“再也遇不到你这样好的了。”

她说:“谢谢。”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想起过允真,我发现她巨大的魅力来源于,她身上没有隐忍的悲伤,一切都是明朗的,是鲜活的。我逐渐领悟到,人最迷人的品质是生命力。

也正是在那天,大山哥约我去莲花山放风筝,我告诉他,我有约了。他回了句,好,然后就挂断了电话。那一刻,我百感交集,曾经的喧嚣突然归于沉浸,一张巨大的幕布在眼前落下了,隔开了昨天与明天,世事两茫茫。大山哥还被笼罩在巨大的眩晕之中,回忆没有意义,前行更不容易。想到他,我想起很久以前在某处读到的一首诗,记得其中有几句是这样写的:

“……

……

……

像一朵花

开放时,把秋天藏起来

结籽时,把春天藏起来

像一片海

汹涌时,表面清明如镜

平静时,底下暗流翻滚

像一个人

乐观时,悲观是他的隐性

悲观时,乐观是他的隐性

春风,是云也是雨

木头,是火也是灰

一切,是一切的总和

人间万物千差万别

其实也都差不多,不过是

我只能成为我“

他的答案还是要他自己去寻找,我也不知道他最终有没有去莲花山,我只希望他的风筝能在风中直上天际。

我实在经不住母亲的唠叨,她一天一个电话,执意让我回去当面聆听教诲。大概只有亲眼看到、摸到我还是完好无缺她才可放心。我无奈答应了她一定尽最快的时间赶回去,以医治好她的心病。

第二天,我在房间里收拾行李,在条桌中间抽屉的杂物之中,我搜出了一只金色的手表,我一眼就记起来,那是我初来深圳,在火车西站的时候,一位自称香港人的老头儿向我借助三百块钱的抵押。

两年了,我长了些见识,至少一眼就能看出这只手表做工的粗糙。我找来工具打开背壳,看到里面很多用来固定的零件甚至是塑料材质,不禁哑然失笑。

这就像是一个寓言,它看起来是那样地光鲜亮丽,我拿出了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去交换,最后阅历让我明白,这不过是一个谎言。这个故事会是永恒的,因为总有美好的东西吸引着我们奋不顾身地向前去。

我合上背壳,看向表盘,指针正不紧不慢滴答滴答地行走着。日期显示3月28日,时间,下午2点28分,两年了,表一直在走,时间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