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的城市
天气已经变得寒冷,城市也越来越空,这一座由外来人口构成的城市又迎来了一年一度的返乡潮。无论多么摩登的青年,春节还是要回老家过的,这是中国人植根于基因的传统。深南大道上挂起了火红的灯笼,但这种喜悦是疏离的,节日的氛围更增加了人们团聚的渴望。
董事会的决策下来了,意料之中,公司选择了收缩业务以度寒冬。这意味着裁员的传言变成现实。而现实是来得猝不及防,通知已经传达到每位同事,剩下的就轮到我们这些团队负责人去执行。
这是一个极其冰冷、残酷的抉择,没有人想以这种方式回家团聚,但总有百分之二十的同事无可避免地要以这种方式回家。我们曾一起东奔西赶,一起受尽冷眼质疑,一起举杯庆贺…..这些我并肩作战的人,他们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而我将要亲手淘汰掉他们。一种混杂着投降与背板的失败感充斥着我的内心。
没有什么事情是比这个更痛苦的了。连续几天与他们一个个地谈话,这使我的情绪降到了极点。表示理解的人,我们简单寒暄几句过去的感情,说些来日方长的话,但不理解的人,他们的每一个问题对于我都是折磨。我知道无论理解或不理解,他们的内心无疑都是失望的。
“我不理解,为什么偏是这个时候?”团队的一个女孩子问我。
我也不理解为什么偏是这个时候,我无法跟她说,一定是公司财务做过测算的,这个时候最划算。这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生,她的生活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像男孩子一样敢闯敢拼。我还记得,我们一起出差厦门,为了一个合同,她在酒桌上潇洒豪迈。没有哪个女孩子喜欢跟一群男人喝那种烧喉咙,第二天起来还会头痛的酒,但她喝了。究其原因,她不过和我们一样,从中部或西部某个县城的某个普通家庭来到这里,带着一份责任和一个属于自己的梦。
“我也没有办法,你也看到通知了,我也是执行。”
“执行的人就不需要跟我们解释了吗?”
“业务收缩,总有人会离开。”
“那为什么是我?我不相信这是公平的。”
是的,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公平的,一切都是数据的衡量。裁员的机制是,先把员工按薪水分成三个等级,再从每个等级里淘汰百分之二十。也就是说,无论你是否优秀,都有被淘汰的可能。这个机制也是我无法跟他们开诚布公的,因为这种细心的算计实在是让人羞愧。
“公司有一个综合评分机制,我只能按上面给的名单跟你们聊聊,看看你还有什么别的要求,都可以说一说。”我只能跟她说一些没有感情的官话。
“现在辞退,我过年回去怎么跟家里说?”她已经在尽量克制,但还是很容易看到她脸上的慌乱和无助。
“公司会给你一定补偿,如果需要,我也可以给你写推荐信,对于你找工作,我这边能配合的我一定全力配合。”
“不需要了。”她沉默了很久,像终于下定决心样淡淡地说。她起身走出谈话室,轻轻地关上了门。
我心烦意乱到了极点,又不得不强装镇定地跟下一个聊下去。下班时间一到,我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公司。在楼下正巧遇到了方见鸿,他跟我一样失魂落魄,不用问,我们又经历了同样的一天。
天黑了,下雨了,雨点落在脸上有种透彻全身的冰凉。街道被汽车的尾灯照成一片红色的海,泛着星星点点的旖旎,我们打了一辆车,一言不发地回到家。房子空荡荡的,顾若云已经提前回家过春节了。我径直躺倒在床上,方见鸿在客厅呼唤着猫。
“金鱼丢了。”他突然慌忙地打开我的房门说。
“什么?”
“猫丢了。”
“你确定?仔细找了?”我赶紧从床上弹起来,跟他一起在房子里四处搜索。
“金鱼”丢了,确定了。我们呆立在客厅里面面相觑。
“下楼找吧。”我回过神来。
“对,快。”方见鸿像被我的话突然惊醒。
我们打着伞,照着手电筒在小区四下搜寻,喊着“金鱼”的名字。我们的声音越来越大,雨也越来越大,雨越来越大,我们的声音也不得不越来越大。一个小时后,整个小区已经被搜遍,我们也全身湿透,索性收起了伞,又沿着小路转向隔壁的小区,一连搜了三个小区仍旧不见踪影,于是我们又转到屋后的公园去找。
高大笔直的大王椰、枝叶繁茂的榕树把夜遮荫地更加漆黑,路灯微弱的光线像是随时会被雨水浇灭。雨水从树顶上聚集又突然坠落,打在身上有着明显的重力感。我们打开伞,头顶噼里啪啦,听不见一点其它的声响,不得不又收了起来。几个小时的搜寻,已经让我们既焦急又疲惫不堪。
电话响了,这时允真给我打来电话。
“你怎么不回我消息?”电话那头,她已经生气了。
“我没有看手机,我在外面。”我喊道。
“下这么大雨,你在外面干嘛?我想让你陪我。”
“金鱼丢了。”
“什么?”
“猫丢了。”
“我现在需要你,我想见你。”她带着撒娇的语气。但我的心情已经无力去说一些情侣间温柔而热烈的话。
“不行啊,我今天太累了,我现在淋一身湿,要回去休息了。”那边沉默了,我只好继续补充道,“我改天过去陪你,一整天好不好。”
“猫都比我重要是吗?”
“不是的,猫丢了。”我试图向她解释,这是两回事。
“我知道了,你不用来了。”她挂断了电话。
我大脑中一片混乱,呆呆地站在雨中,只感觉这是糟透了的一天。
“回去吧,今天是找不回来的。”方见鸿见我呆立不动,冲我喊道。
“回去吧,只能明天再找了。”我回过神来,冲他喊道。
那时候我们已经冻得瑟瑟发抖,说话也是磕磕巴巴。
“金鱼”是一只很通人性的猫,你心情喜悦,它会围着你脚边打转,跳到你怀中打滚,你心情低落,它会安静地呆在离你不远不近的地方,发出低沉的咕噜噜的声音,像是在念什么佛经,总能给人带来安宁。它在屋子里闲庭信步,在三个房间之间踱来又踱去,像是我们的一根纽带。近两年的时间,我们已经习惯了它的陪伴,它是屋子里大家宠爱的一个孩子。现在,交到我们手里照顾了几天,它丢了,这也是无法向顾若云交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