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满山红
那年开春,拉睇的第二个孩子已经会走路了,和儿子一样都是瘦巴巴的跟个小猴子。
院子里那棵枯死多年的老树上头有个鸟窝,这几年一年比一年大,今年有小猪崽子那么大一团黑乎乎的,每天黄昏时候,黑老娃成群的飞回来,树上那个窝里也不知道住了多少,吱哇乱叫吵得人头疼,拉睇心烦拿着木棍想要打下来,黑老娃在头顶盘旋,叫的更厉害了。
男人赶着七八只羊回来,看到她打鸟窝赶紧夺过来,“不…不兴…打…打…”本来就结巴,一着急更严重。
“吵吵的头疼,把这树砍了换个果树。”拉睇早想栽棵果树了,山里头平日只有山药蛋,小米。蔬菜更是少的可怜,山上的野菜也少每年吃的最多绿叶菜就是沟前头那一片榆树上的榆钱了。
山上的野果倒是有,大多苦涩没啥味道,有些人家院子里栽棵杏树,李子树的,能给娃娃解个馋,她也想着栽一棵的。
“不…不…不…砍…砍…”半天就说了两个字,拉睇看到男人的眼睛有些害怕,没再敢吱声。
旁边屋里的二叔拄着拐杖出来告诉她,夭里头有个传说,黑老娃落在谁家都是喜事,在谁家树上做了窝那谁家指定日子好过,所以就算是枯死的树因为有这个窝也不能砍。
既然有这样说法,拉睇以后衣裳满是鸟屎也不敢再提砍树了,可惜也不知道是传说不对还是啥,这个家还是穷,从每一块石头每一根干草,甚至几只羊的眼睛里都能看到一个字,穷。
拉睇抱了两只小鸡,在娘家的时候听说黑老娃会偷鸡,她日日防着也还是一根鸡毛没留下,黑老娃忽闪一下,她从屋里跑出来只看到鸡爪子在眼前划过。
二十五六岁的女人,背上背着女儿,手里牵着儿子,还要挎着大框,她这些年日日忙碌,男人天天放羊,可是家里还是吃不饱饭,孩子大人饿的双眼冒绿光,且不止她家,村里家家户户都是这样情况,穷,就娶不起媳妇,村里的姑娘都嫁在外面,外面的姑娘不愿意嫁进来,即便嫁进来的这些年也走了好些,时常能听到东家媳妇走了留下几个月大的孩子,西家媳妇带着孩子没了踪迹。
没人知道拉睇在生下闺女的头一年也曾偷偷走过,翻过两座大山,跨过一条大沟以后,她站在山顶喘口气,沟里有青烟上升,应该有人家,对面山坡上有只黑色的牛,瘦的能看到肋条,这地方不止人难活,牲口也难活。
拉睇回头看了看,耳边响起孩子的哭声,女儿沙哑的嗓子,她的脚步怎么也迈不动了,脸上的泪痕干了又湿,一屁股坐在山顶痛痛快快的哭了一通。
那次她还是回来了,家里跟她走的时候一样,男人晚上还是喘着粗气带着满身的羊粪味,拉睇闭上眼睛,她认命了。
促使她彻底离开是在她嫁过来的第八个年头,彼时她的二姐盼娣在婆家摔断了腿,还是当年冻伤留下的后遗症,腿脚不利索。
消息到了拉睇这里已经是几个月以后了,团毛没有要去看看自己闺女的意思,拉睇和盼娣一样自从出嫁再没见过团毛。
团毛可以不关心,拉睇却不行,她想起那些年在娘家和二姐互相安慰的日子,一起拾粪,一起割草,一起遭受团毛的白眼和奶奶的不待见,亲爹的无视。
盼娣对于拉睇来说不止是一母所生的姐姐那么简单,更多的是相同命运的互相依赖,她不能对盼娣的伤不闻不问,她记得二姐出嫁时候说的话,“以后想姐了,到满山都是红色酸溜溜的地方找姐。”
刚巧到了秋天,山上那些酸溜溜红艳艳的,拉睇想着寻找二姐盼娣,喇嘛夭穷,但她知道男人不会亏待孩子,她做了好些天的窝头放在筐子里,又缝了不少衣裳,有大有小够娃娃们穿个几年,在一个深秋的早上,穿着单衣裳走出喇嘛夭,这次她没有回头,她知道一旦回头就迈不开步子。
“娃呀,长大了恨妈吧,妈受不住了。”迎着山风,任由眼泪流淌,四周的石头山坡,连棵草都没有,贫瘠的让人头皮发麻,牛羊要翻过几座山才能吃到几颗草,从人到牲口个个瘦的皮包骨。
她知道自己不是个好母亲,她的出生本就是个错误,没有给家里带来欢笑,也不能继承香火。
将近三十岁的拉睇,从没有享受过一次母亲的爱抚,没有在父亲的怀里肆意的玩耍,就连一声,“爹,妈。”都不曾出口,那两个字陌生的她都不记得怎么叫出口,她和孤儿一样活了二十多年,浑浑噩噩不知以后的日子会怎样,更不知道沟外面的世界什么样,她不甘心一辈子就这样过去,她想去寻找儿时的温暖,满山红的二姐和草原的舅舅。
她是普通的农村妇女,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真心爱着自己的孩子,但她又是恨心得女人,丢下幼儿独自走出山沟沟。
未来的路她也不知道,只知道要一直向东,东边有满山红的酸溜溜,找到酸溜溜就能找到二姐,就能找到她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