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刁

在肿瘤医院挂了号,开始定期住院化疗,这也是我当前阶段唯一能做的事情了。我当然清楚,可能在我当下的状况,做治疗属于是杯水车薪,也许带来的痛苦,远大于治疗效果,但是,我的求生欲还是迫使我选择博一下,与命运进行这种“无谓”的抗争。

化疗的感觉的确是让人非常难受的。在医院里挂水,可能自己还感觉不到什么,反而身边的人的情况更让我记忆犹新。

入院第一天,同病房的一个小男孩的情况就让我非常揪心,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样子,正是人生中最活泼天真,充满幻想和期待的年纪。但是淋巴癌让他随时可能就离开人世。他的父母并不想告诉他,他的人生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只是骗他说,他生病了,需要住院治疗,因为他自己也没感觉到什么不舒服,至少现在是这样,所以他自己也很天真的认为,自己只是暂时在医院住几天。

晚上,夜深人静,我因为白天睡太多了,有些失眠,就坐在那边刷刷手机,当时其实也没有现在那么自由,小视频什么的都不多,我只能看看一些博主的博客,以及他们晒的一些新奇的事情和图片。再上微博看看各种新闻,打发打发时间。

忽然间,我感觉萤亮的屏幕旁边,有个小小的影子在那边,原来是那个小男孩,他也是睡不着,跑过来偷偷看我手机里的内容。

我摸了摸他的小光头,让他坐了上来。我的孙子要是长到他的年纪,也还有五六年了吧,那时候,我也早已在天国了。

小男孩突然和我说,他其实偷听到爸爸妈妈的话了,他们打算把他丢在这里,虽然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但是一定是惹爸爸妈妈生气了。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鼻子一酸,天下怎么可以有那么狠心的父母。

他最后又补了一句,他其实也从父母的话中,知道自己得了不得了的病,但是他每天都假装不知道,就怕父母提前抛下他,趁现在他们还不知道,能多留在自己身边一段时间,就更好了。

我的确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对父母。义愤填膺的我,很想第二天去和这对父母当面交涉一下。我把小男孩哄上他自己的床后,辗转反侧很久才勉强睡了过去。

天蒙蒙了,我估计也才五六点的样子,因为药物的原因,我没办法安稳地长时间睡眠。

几个病床的家属也都陆续来探望了,他们对这个小男孩都挺熟悉的,而且对他们家的情况也都了如指掌。我也蛮诧异的。几个话比较多的,中午闲着没事还聊起了他,我背着身侧卧着,但两只耳朵却竖得老高。

这孩子的父母非常不容易,双双在上海打拼,目前开了间小作坊,生意还算可以,这孩子一开始是放在老家的,但是因为要到读书年龄了,他们不放心老家的教学质量,就带着身边,男的每天要跑出去拉业务,女的就在店里看着,同时带着孩子,每月他们还要寄钱给父母。

可没想到,小孩刚上一年级,有一天突然鼻血直流,止都止不住,本以为只是上火,鼻粘膜破了,就带到附近医院去做了处理,但是一连几天都这样,让他们着了急。特地关店一天,找了家大医院去检查,医生看下来,建议他们转科室再仔细查查,加了好几个项目。他们也没意识到情况,只是跟着医生的只是东奔西走一两天。

最后检查结果下来了,淋巴肿瘤,需要跟进治疗。

这么小小的年纪得这种病,真的是老天要收他,留也留不住。没有人能接受这么一个事实,包括这对夫妻。他们背着小男孩几乎天天以泪洗面。

我知道,他们也想在孩子剩下的时间里,给他足够的爱,但是,越是这样,孩子越是不舍得离开,反而会在他最需要爱的年纪,带着不舍与悲伤离开。

其实他们并没有说不要这个孩子,他们其实是在和医生对话,让小男孩听到了,而他并没有听完整,断章取义后,他一直以为爸爸妈妈是不要他了。

这对小夫妻在和医生的对话中,是在说,他们还是坚持要给孩子做治疗的,能撑多久撑多久,自己的生意还算可以,至少有稳定经济来源能供得起治疗费用。至于医生建议他们再生一个,他们表示,他们不会再要一个孩子,至少在当前阶段,他们不考虑。

看来这对夫妻并不是我昨晚所想的那样,那么,小男孩还是能够得到这100%的爱的。而他对父母的误会,我觉得,应该会有机会解开的。今天我就要出院了。下次回来我会当面再问问他。

化疗结束的第二天,我开始对药物产生明显的反应了,我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和儿子说话说没两句,我就会断片,再醒过来已经是五分钟之后了。这样的状态一天比一天严重。

英子在我病倒以前,是根本不懂怎么下厨的,此前都被儿子嫌弃炒菜连盐都没化开,罗宋汤里的淀粉竟然会结成一个个小气溶胶。非常可怕的黑暗料理,但现在赶鸭子上架了,英子不得不承担起给我做饭的重任了。

一开始的确还是那样的难以下咽,我只能在清醒的时候,一点点指导她,教会她如何处理料理,如何掐准时间下佐料。

在人生的最后阶段,还能教会英子一项她本就该学会的机能,也挺欣慰的。

英子的料理水平也一天天在长进,儿子原来是一口都不碰的,现如今我没办法再为他们做饭了,他也只能接受英子的这个水平的料理了。逐渐也习惯了英子烧的菜。不过我因为化疗的副作用,无法闻到油烟味,而英子对油的把控还很差,油烟机的排烟力又差,导致我每到她做饭,都一阵一阵的犯恶心。

而且她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的泥鳅汤对我会有好处,就天天烧泥鳅汤给我,我其实从第一天就无法接受这个味道,但是碍于她一份情谊,我每次都勉强自己喝下去,一直喝了好几个月。

各种难受将近一个月,我终于是不再犯恶心了。应该是副作用的反应过去了,不过,三周后,我还是要经历这么一次,真的是想都不敢想,我要在这样的循环中走向终点。

……

时隔三周,我又要去医院接受化疗了,不过我念想着的,还是那个小男孩,不知道他和他父母的误会解开了没有。

按照医院的床位分配,基本上每个病人的入院时间都是按照疗程计划好了,因此彼此之间入院的时间差都很规律,最多不会偏差一天。

小男孩上次是在我入院的第二天来的,想必明天上午我做完例行检查就能见到他们了。

我看着隔壁床的铭牌,还挂着一个没见过的名字,但床褥什么的都已经收拾干净,应该是上一个病人的。同病房的另外两个病友,我们彼此都已经相识,打了招呼后,都各自躺下挨着化疗的各种不良症状。

次日清晨,我听见病房里一阵骚动,几个陌生人带着行李进了病房,我们三个病友见状也觉得非常诧异,第四个病床难道不是应该留给小男孩的吗?

我率先开口询问,他们回答的名字的确是我昨天看的铭牌上的名字。原来医院真的已经把病床安排给别人了。我们几个病友因为都是相连几天进来的,并不知道为什么固定排表的病人会突然换了人。一连两三天,小男孩都没有来过。甚至连别的病房也没有他的踪迹。

我们很是疑惑,难道他的父母其实真的把他抛弃了?

不过,这个疑虑很快打消了,就在第四天,我看见他的父母在走廊上与主治医师在那边谈话,但他们明显精神远不如上个月那样精神,夫妻两人都萎靡不振的样子。男孩的母亲还是不时抽泣着。

我感觉不是很妙,因为并没有看到男孩的身影。

我假借针头脱落,到护士台找护士重新埋针,顺便听听到底发生了什么。

听到的内容让我非常震惊,男孩……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