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刁
此前已经弄清楚了罪魁祸首,“招风耳,骨瘦如柴,高鼻梁,皮肤黢黑,身高和我差不多”。
明目张胆地打听此人的信息必然会打草惊蛇,甚至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但是据大哥的描述,此类人最大的弱点其实就是他们由内而外的孤独感,以及对于家庭的排斥感。
那至少,他们心里最“厌恶”的反而是放学,一段学校不管,回家不敢的真空时间。为了打发这么一个令人“讨厌”的时间,他们一定有自己的选择。况且近些年,周围似乎没有太多人会去真正在乎学习方面的事情。
这方面的信息应该从哪里获取呢?这时,我想到了阿毛家的大哥。阿毛和我提过,他大哥学习特别好,在家基本上都是他大哥在辅导他功课,但他大哥的朋友却都是些不学无术的,父母很担心。但也是因为都是些从小玩到大的伙伴,俗称“穿一条开裆裤的”,关系都不差。那些年的“坏学生”还没有现在那么过分。
经过些许天的接触,我基本摸清了他们这类团体的做事风格以及思路。本打算进行下一步打算的时候,父亲突然把我喊到跟前。
“三儿,最近学校还行吧?”
突然的关心让我猝不及防,因为父亲身居要职,几乎没有时间和我们孩子之间坐在一起沟通过心里话,说来也是,我对于自己的父亲真的是既熟悉又陌生。
“都还好,我不参与那些东西。”
“嗯,不错,三儿长大了。”说罢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我安排了伟利去安徽学习学习,后面几年都不住在家里了。过两天我们一起送送他。”
父亲这番话,我其实是一知半解的。“伟利”是大哥的名字,但是在家读书蛮顺利的,怎么就突然要跑那么远去了呢。后来才逐步弄清楚,父亲的这一决定也是忍痛割爱,对他来说是极其舍不得的。大哥再回到我家中,就是十年之后了。
“好,那我睡了。对了,爸,今天怎么没看到妈呢?”
“……”
父亲并没有给我回应,我当时也没太在意,母亲的工作原因,偶尔也会根据工作安排临时住在单位里。
第二天,我照常背着包去了学校。二哥似乎身体不适,已经连续几天没有去学校了。
到了学校,大伙还都和以往一样,该读书的读书,该打闹的打闹。当然,那几个本就不上进的人,还是继续他们的不归路。
本打算去办公室,替二哥请个病假,来到初二组的办公室外面,听到了几个老师在和一个学生谈心。
“人高马大的人了,碰到点事情就知道哭吗?”一个男老师略带无奈地说着。
隐隐约约的确有个男生在抽泣的声音。
另一个女老师安慰道:“这种事情我们也很为难的,你先回去吧。我们再想想办法。”
随后从门里走出一男生,一手抹着眼泪,一手提着包,快步离开了。我定睛一看,不就是“他”吗!这人竟然会哭?什么事情会让他委屈到要向老师求助的地步了?以我对他们的了解,他们平时可是都目中无人的。
我替二哥办完病假后,在办公室门口蹲了会,办公室里又谈论起来。
“这小子也是活该,平日里老在外面冲人家,现在自己也体验一把了。”
“他也是可怜,爸爸在奉贤农场里,妈妈现在躺医院里了,今天他吃饭都没着落了。”
“哼……现在看谁还会帮他。学校里也没辙,现在都那么紧张了。”
我心里有数了。
一天时间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去了,新博最近也是心不在焉,我时不时拍拍他的肩,看他两眼无神,精神萎靡。在我软磨硬泡下,他才说了实情。
就在两天前,父母突然就被安排去了崇明,短期内回不来,家里就只有他和大哥还能顶一些事,虽然大姑妈说会管他们的,但是弟弟妹妹年级还小,大姑妈家里也是三个孩子,哪里管得过来,不得已,自己和哥哥两个人天天要照顾两个小的。光糊他们的口就感觉有点撑不住的样子。
新博看来的确是遇到困难了,我站了起来,拍了拍胸脯,“新博,以后你就到我家来搭伙,家里有什么事情尽管和我说。”新博扬了扬嘴角,点了点头。
回到家,我拉着父亲把新博的事情说了一遍,父亲也没有反对,但看得出,他最近也憔悴了不少。
第二天,离家不远的十字路口围满了人,嘈杂声我在家都能听得见。路上被围得水泄不通。更别说行车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我因为好奇,就硬生生挤到了第一排,看到一个临时搭起来的长台,上面站了四个人,头上套着用墨水涂鸦着奇怪的文字的纸质尖帽,脖子上挂着一块写着不堪入目语言的牌子。个个都弯着腰,其中两个男人的衬衣上还有血渍。台上突然冒出一人,带着台下的众人在那边声讨着台上的四个人。
但我并没有从他们的声讨中,听出任何能说明这四个人罪行的内容,反而感觉这些人有些可怜。身边这群人是不是疯了。
在一次次的鞠躬谢罪之后,其中一个人的“大尖帽”掉了。
“顾老……”我把我本来要说的第三个字咽了回去。
顾老师是我的小学启蒙老师,教了我6年,我甚至都觉得他比我父亲都了解我的脾气性格。也是他教会我怎么和同学们融洽相处,怎么在枯燥的生活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是一个连蚂蚁都不会踩死的好人。怎么可能成为台上的四个人之一?
周围的人似乎情绪越来越高涨,呼喊声此起彼伏。太阳穴青筋爆出,两眼冒着血丝。
台上那个人一个个地质问,是否承认自己的罪责。
顾老师全身颤抖地被迫承认了。最后全身瘫软地跪在了台上。
问到第四个人时,那个女性虽然是台上身形最小的,但始终坚持自己问心无愧,面对质问一言不发。身后一个体格明显强壮很多的男人,将她的头强硬地摁下去,她依然顽强地挺直了摇杆。
最后捆着双手的绳子似乎是松了,她推开了身后的男人,用被墨水浸黑的手撩开了戴在头上的“尖帽”,指着台上领头的那人大骂“你们猖狂不了多久的!”
“妈……”我还没喊出来,被一人从背后死死捂住了嘴。我挣扎开,回头一看,是新博。
新博轻声而坚毅地对我说:“老刁!忍!忍一忍就过了,千万别犯糊涂!”
我看着他是强忍着泪,憋出这么一句话的。我似乎知道了,知道了新博最近的遭遇的罪魁祸首了。回过头再看着母亲,她依然坚强地站在那边。
台下突然有个人箭步窜上台,在母亲耳边说了些什么。母亲环顾了台下众人,看了看台上身边的几个人,闭着眼若有所思。最后咬着牙,点了一下头。随后四个人被刚刚窜上台的人匆匆带了下去。
当天母亲并没有回来,父亲似乎对今天发生的这场面心知肚明,拍了拍我的头,告诉我都会没事的,要相信国家。我幽怨地看着父亲,眼里泪花强忍着。我知道,这时候如果哭出来,我们就真的输了。我从未见过母亲受到如此的委屈,如此的待遇。母亲在我心里一直是一个温柔的女性,今天第一次看到了如此坚毅的形象,在我心中越发伟岸了。他们都是那个年代过来的,原来这些都不止是在我小时候的睡前故事里的,是活生生存在的。
母亲第二天被带去了五四农场,再回来已经是半年后的事情了。
二哥高烧不退,我周日陪他去了次家门口的医院。我们在大厅口看到了“招风耳”。他与我哥对视了一下,眼神不再有那种戏弄的感觉了,更多的是无助。经历了昨天的事情,我也能体会到他心中的感觉。
我来到了病房区,小医院没几个床位,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他,以及他骨折卧床的母亲。
我走上前去,向他母亲鞠了一躬,“阿姨,您受苦了。”
简单一句话,竟然让这一位饱经风霜的母亲流泪了。我回过头看着满脸诧异的“招风耳”,表示了我的来意。他坐在那,一句话都说不出。
“你爸的事,我很遗憾。我母亲的遭遇不比他差,我很同情。我哥说他并不想怪罪你,我本身是坚决不同意的。但是此一时彼一时,今天的我只想告诉你,坚强起来,别让我们父母的遭遇打垮我们。阿姨这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和我哥可以搭把手。”
阿姨一直捂着嘴在那边流泪,她似乎对自己孩子犯的那些事心知肚明,也是自己纵容孩子,遭到了报复。
“招风耳”突然跪了下来,拉着我的手,忍了很久的眼泪不再矜持,连声说“谢谢”。
我甩开了他的手,站了起来,“你知道,我需要的不是‘谢谢’。”
他顺着我的眼神看向了病房外,我二哥在病房外目睹了这一切。
……一分钟的沉默后……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