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七尺
屠夫终究没能熬过这个风雪迷离的冬天。
那天天下着大雪,李长乐像往常一样,推开了那扇单薄的木门,意料中的咳嗽声并没有响起,李长乐的心不由得颤了颤。
李长乐声线有些沙哑地唤道:“瑾叔?”
仍旧是没有一丝回应。
原本狭小的黑暗小屋却突然变得深邃渺远起来,那个熟悉的放着床的角落,被黑暗包裹着,像是深不见底的渊薮,有着直吞人心的力量。
李长乐脚步虚浮,几乎是挪到了床边,看着那张熟悉的,安详的宛如熟睡的脸,经年的病痛已经将他磨得不成人形,颧骨高凸,眼窝深陷,但是李长乐还是觉得这张脸是那样一如既往的柔和且慈祥。
深呼吸一口气,李长乐并不掌灯,走到了门槛坐下。
寒意自地起,直直沁入而来,李长乐恍若未觉,看着小镇里面由远及近的明明灭灭的昏黄灯光,那种来自于心底的深深的孤独渐次氤氲开来,将他包裹吞噬。
李长乐蓦然将头深埋腿间,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送屠夫走的那天,风和日丽,万里无云,是这个寒冬少有的好天气。
若是屠夫还在,想必会很高兴,从前他最喜欢的就是在这样明媚的阳光下,喝着小酒,观察着街上各色姑娘的身段,用他的话说,用姑娘的身段下酒,熏熏然,万物不萦于怀。
积雪还没化尽,若从高处看,土黄色的大地上,像是被从高空扯下了大部分的白云装饰着。
邻里的男人们帮忙抬着屠夫的棺材跟在李长乐身后走向镇外那座刚刚挖好的深坑,随后在早已查看好的吉时时刻将棺材平稳地放了进去。
等着李长乐抓起了一掊土洒向棺材,男人们才挥动手中的铁锹将四周的泥土掩埋上去。
须臾,这世间便多了一座新坟。
李长乐三跪九叩,深深看了眼刚刚竖起来的新坟,谢过了陈郎中过来搀扶的好意,自行站起身来,先是朝着周边帮忙的邻里深深鞠躬一圈,然后才步履蹒跚地跟着陈郎中走回了小镇。
分别前,陈郎中轻轻拍了拍李长乐的肩膀,道了声:“人生来便有生老病死,节哀。”随后朝着药馆的地方晃悠悠地走去。
李长乐朝着陈郎中的背影弯了弯腰,随后才是回了自己的屋舍。
日头西斜,李长乐坐在屋内屠夫近年来喜欢躺着的摇椅上,紧闭着双眼,终于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
屋内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只是李长乐看不见。
“以后真的就要你一个人了,真希望你此生能够如你姓名那般一世长乐安康。老瞎子啊,老子要去那边了,日后有缘再见了,只是,应该再也不见了吧。”
屠夫身形渐渐消散,一声叹息传出,李长乐突然身子一顿,环顾四周,随后身子一散,躺倒在摇椅上,傻笑一声,应该是自己听错了。
天色已经暗了,李长乐闭门回屋,掌起灯,双手自书案桌沿划过。
李长乐七岁那年,屠夫请镇上的张木匠打了张书桌和一方书柜,此后,屠夫经常借口出门,回来后,总会带回来些书,林林总总,总共三千卷。
李长乐还记得那时候屠夫满脸慈祥笑容:“长乐,等你什么时候将这三千卷书背诵理解结束了,我便什么时候带你出去看看这个世界,那个我时常讲给你听的世界。”
只是现在李长乐睹物思人,书柜上看过的书册一目了然,一张张小小的字条自书页中伸出,上面皆是写满了李长乐在看书时候的见解,余下也不过才百十本了。
李长乐走至书架边上,扫过之前看过的书,儒释道皆有,甚至还有些晦涩难懂的命理易学之类的。李长乐当时询问屠夫:“瑾叔,这些书看了有什么用?”
屠夫只道:“到时候你便明白了。”
稍稍收起心神,李长乐端正做好,看书。
虽然屠夫走了,但是这个世界还是要看,带着屠夫的那份。
天际稍白,李长乐先是对着屠夫的牌位进香跪拜,而后一如既往地回到陈郎中的药铺帮忙辩药,分药,抓药。
药馆平时的生意并不忙,陈郎中更多的是搬一把躺椅携一根乌黑发亮的烟杆坐在药馆门前晒太阳,每每吸上一口,便是笑眯了眼,老头子满足的很。
小镇日常最重要的事情不过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单调却又很充实,老头子最喜欢这样的生活了。
日子似乎没什么变化,除了没了那个看着凶狠却很细腻的屠夫。
李长乐每日的生活不过是家里与药馆两点一线。随着时间的流逝,书架上的写过了笔记的书在渐次增多着,虽然缓慢,却很坚定。
第二日去了药馆,陈郎中在李长乐检药之余,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长乐,如今你也十五了,不算小了,在你这个年纪,我都已经成家了。怎么样,有没有相中哪家姑娘,可以先和我说说,等屠夫的守灵日一过,我帮你张罗。”
李长乐笑笑,“现在还没有想那么多。”
陈郎中用烟袋敲着躺椅的扶手:“该想想啦,或者与我说你喜欢哪样的姑娘,我平日里帮你留意留意。”
李长乐笑着不说话,老头子见李长乐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打算,像小孩子那样撇了撇嘴:“没劲,这小子咋就这么不开窍呢,平日里看着挺机灵的一小伙子。”
如此这般了几次,陈郎中终究是打消了替李长乐找个媳妇儿的心思,老头子有些恹恹的。
日子像是从来没有往前挪动过,只是春来暑往,日渐暖和然后再次冷寂的天气以及书架上越来越少的书在宣告着时间到底是流逝过去了。
终有一日,李长乐看着书架上最后一本书,愣愣无言。
冬去春又来。
小镇里面日子依旧平静,李长乐关上门,去到药馆,看着大门门联上书“但愿世间无病痛,哪怕架上药生尘。”轻轻叹了一口气,有时候,离别总是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晚间时候,李长乐整理好杆秤,归理好药材,将柜台整理的井井有条,然后站到陈郎中面前,并不言语,只是深深鞠躬。
老头子呐了呐,将烟杆里面的烟灰敲掉,重新换了一嘴,用火折子点着吸了一口,然后将烟灰吐尽,青色的浓厚烟气将老头子的脸庞遮挡,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这么多年来,多亏了陈先生的照拂,李长乐谢过。”
陈郎中笑了笑,“准备好什么时候离开了吗?”
“家里还有些事情,等到出行,怎么也得到三月中旬。”
老头子点了点头,从袖口拿出几锭银子,不由分说塞到李长乐手中,然后回头朝着里屋走去,只是道一声:“去吧,走的时候记得将门关好。”
最后一本书的书页上并没有写上什么,只是看着要厚一点,之前并没有注意,等到将书拿在手中的时候,李长乐才发现书中夹了两封信,一封上面写了“李长乐”三个字,另一份上面,也只是写了一个名字“顾恺之”。李长乐将写有顾恺之的信封在书案上放好,打开写有自己名字的那封,专注看去。
书案上的灯火跳跃着,一如李长乐此时的内心。良久,李长乐长长呼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燕子衔来了春意,百花开遍。
这日李长乐收拾好行囊,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十多年的屋子,仔细锁好了门窗。
待转过头来,却发现了身后围满了人,看着一张又一张熟悉的面孔,李长乐鼻子一酸,险些流下泪来,耳中传来的都是邻里关心的话语,李长乐一一躬身,谢过关心。
最后,李长乐走到嘴里抽搭着烟杆的老头子面前,忽然张开了双臂,狠狠抱住了面前的老人。
随后李长乐退后三步,再次朝着众人躬身道:“这些年,谢过各位的照顾,日后长乐再来报答。”
众人皆是摆摆手,说着“不客气”云云。
李长乐走上离镇的道路,在众人的眼中,没有回过头。
等到出了小镇很远,李长乐终于哭出声来,回头看着笼罩在晨光中的小镇,却又笑了。
小镇忽然有些模糊,李长乐抹了抹眼睛,小镇又复清晰。
李长乐收拾好心情,重新背好行囊,转身走远。
从前,有个屠夫,与他讲了很多故事,给他看了很多书,自此,他知道了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
那年,屠夫死了,他便想出去看看。
看看屠夫眼中的世界。
于是,他开始登山。
那一年,杨花柳絮洒满了水岸。
那一年,李长乐十六岁。
那一年,李长乐守孝满了一年,踏路北上。
同样是那一年,少年走出并不算家乡的小镇,开始远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