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七尺

惊蛰过后,小镇上来了个屠夫。

屠夫牵着一个七八岁男孩儿的手,满是横肉的脸上笑晏晏的,让人瞧着不觉得冲突,反而多了份和善。

小男孩儿皮肤白皙粉嫩,面容腼腆可爱,只是他头一直是低着的,一只手紧紧握着屠夫的小指,另一只手,捏着自己的衣服下摆,亦步亦趋地跟在屠夫后面。

屠夫在城北盘下来一间屋舍,闭门了大半个月,再开门的时候便在屋舍门口支起了一个摊子。每日天还未亮,屠夫便会开始一天的生计,将一件件刀锉棍钩摆放整齐,然后再将各种肉类分门别类地放好,也不吆喝,只是随意地坐在案后,看着过往的行人。

小男孩儿总是很安静地坐在门槛上,用手支着下巴发着呆,一双宝石般黝黑透亮的眸子,却总让人觉得欠缺了些什么,但又没有人能够说出来到底欠缺了什么。

小镇里多是朴素的百姓,时常会将一些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在买肉的时候送给屠夫,每次屠夫也不推辞,笑着接过来,嘴里说着些感谢的话,然后在切肉的时候刀往里多偏几分。

到小镇的时候才堪堪入春,如今天气里都已经刺入了凛冽的凉意。

屠夫看着天空,阳光惨淡,厚重的云朵遮掩了大半个天幕。

又是一年冬将至,看样子是要下雪了。

屠夫轻声叹了口气,看着门槛上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却仍然有些抖的小男孩儿,轻声道:“也该是时候了。”

天地间降下来片片晶莹。

屠夫忽然伸手接住一片,整个天地间突然安静了下来。

雪片在屠夫掌中静静悬浮,六角脉络尽皆舒展,纤毫毕现。

随手摆了摆,雪片接着落下,天地重又恢复运转。

屠夫摸了摸男孩儿的头,轻声道:“往后,你便唤作长乐好了。”

男孩儿先是在嘴里念叨了一声:“李长乐。”然后笑着点头。

屠夫将长乐抱起,送至屋内,嘱咐道:“我要出去办些事情,晚饭前我会回来。”待长乐点头,屠夫退出屋子,轻轻带上了门。

“那边一直在催着,所以我也不能再陪你多久,眼下该有的布置都已经布置好了,也罢,便再陪你十年。”

屠夫低声呢喃,身形转瞬消失不见,只在天地间带出了些许凌乱的雪花。

……

这片天地的往南再往南,有一座似一柄利剑直插云端的大山,在一片山脉之中尤为显眼。

在高山之端,有一座道观不知道在此伫立了多少年,道观石墙表皮早已在经年日久的时间长河里斑驳,似乎伸手轻轻一刮,便能刮下来满手石粉。

屠夫站在道观门口,看着腐朽的大门,伸了伸手,却最终也没有将近在眼前的大门推开。

屠夫静立良久,最终还是转身,只是在这时候,大门却自己打开了,门内出现了一老道,看着仙风道骨,只是一说话便破了这超然形象。

“狗东西,你还知道回来。”

屠夫脚下一滞。

“站着作甚,还不赶紧进来,怎么,六百年没回山门,便连祖师堂也不进了,想要欺师灭祖不成?”

屠夫转身,观门大开,只是门下已经没有了老道身影。

道观模样与当初自己离开的时候似乎没什么两样,只是道观里多了两个生面孔。

年长的那个二十许的模样,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淡蓝麻布道袍,见着屠夫进来,打了个稽首,双手做子午诀,恭敬道:“林一见过小师叔。”

年少的那个看着与李长乐一般年岁,脆生生的模样,正躲在林一身后,一双眼睛扑闪扑闪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看着凶神恶煞的陌生人,眼里却没有多少惧色,更多的是对于多年未见生人的好奇。

林一宠溺地摸了摸小道士的脑袋,轻声道:“择端,还不快见过小师叔。”

名叫张择端的小道士从林一身后出来,一板一眼地按照道家礼仪作揖:“张择端见过小师叔。”

屠夫脸上露出笑容:“没那么多的俗礼,此前并不知道师兄收徒的事情,所以也没有带什么见面礼,下次补上。”

林一道:“师叔有心了,今日课业还未完成,我便领着择端先下去了,小师叔您自便就好。”

祖师堂里烟火袅袅,屠夫看着高挂的邋遢老道士的画卷,行三礼九叩。

礼罢,屠夫便坐在香案下的蒲团上,愣愣出神。那年自己还年少,师傅将两位师兄与自己唤过来说是西方衍生出了些腌臜东西,需要去处理一下,只是再也没有能够回来。

多年后,自己终究是熬不过山里的寒来暑往,招呼也没有与师兄们打一声便自顾下山去了,一晃就是六百年过去了,再次坐在这方蒲团上面,竟生出了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老道从门外进来,伸手抛出一物,屠夫伸手接过。是一颗墨绿色的棋子,入手极凉。

老道在另一方蒲团上打坐,神色有些纠结,却并无任何言语。

屠夫沉默许久,才嗫嚅道:“师兄,你老了。”

老道嗤笑一声:“既然当了山下的黄鼠狼,就别弄这些假慈假意,是个人,哪有不会老的?我都替你躁得慌。”

屠夫张了张嘴,还是没能说出一个字。

“我知道你的意思,无非就是想借此遁去那个一,只是当年师傅都没能办成的事情,当然我也不是瞧不起你的意思,总归难于登天。”

“我被那人锁在这方寸之内,行动不便,你后面去了那处地方,凡事多想想那个孩子,也多想想道观里我废了好大劲才由身外化身坑蒙拐骗带上山的这两个后辈,别什么时候脑门子一热就随师傅去了。”

“老二那人就是个呆子,现在还被困在南海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也算是没了这个人了。我们这一支香火凋零,不能再少人了。”

屠夫“哎”了一声。

老道唱了句:“无量天尊。”然后偏过头,看着屠夫道:“还呆着干嘛,想我请你吃晚饭啊,赶紧滚吧,那孩子想来是等得着急了。”

屠夫起身,深深拜下,然后转身,大步离开。

老道看着屠夫的背影,愣愣出神,之前那个总会和自己顶撞,无法无天,只觉得老子天下第一的小师弟,终究是不见了。

踏出道观,观门自动关上,像是隔断了一个世界。

屠夫看着这座当年自己还在山上时就已经没了名字的道观,深吸了一口气,刹那间消失不见。

屠夫回到小镇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天空还在飘着雪。

打开门,屠夫说道:“长乐,我回来了。”李长乐神色稍安,从桌边摸索着站起身。

屠夫伸手摸了摸走到跟前的李长乐的头,笑道:“再稍微等一会儿,我去做一下晚饭。”

李长乐乖巧点头。

夜有些深了,屠夫静静的站在李长乐床前,看着呼吸均匀,熟睡已久的男孩儿,右手手掌翻开,露出被握着的那颗墨绿色的棋子。

“师兄的话对了一半,我是想找那个一,只是我自家人知晓自家事,论布局能力,能有你这老瞎子的半成我就心满意足了,当年因为那件事,你的神锁宫被天罚神雷破坏殆尽,不得已才兵解转世。”

“只是老伙计,这次我怕是要失信了,等你找回记忆的时候,可不要埋怨我不是个东西啊,毕竟那边真的催的太急了,少了我真的不行,你也不想九娘身死在那边吧。”

想到了在道观里自己与师兄所谈的不为人知的一事,屠夫低声道:“后面我都布置好了,十年后你出镇远游,按部就班就好,到时候自有人为你护道一程。”

“你的命格被天罚神雷破坏了,按照你的说法,连老天爷都站在你这边,那我就相信你好了。”

屠夫左手双指成剑,在棋子上面一点,口中念念有词,棋子化作一抹流光,没入李长乐眉心消失不见。

“只是,改了命格的你,还是那个我熟悉的老瞎子吗?”

屠夫呢喃一声,黑暗里传来一声长叹。

第二天早晨,李长乐比以往起来的晚了些,外面的阳光在冰雪的反射下从窗户照射进来,李长乐下意识地抬起了手挡在眼前,然后后知后觉地看着眼前这只白嫩的手,惊呼出声。

“瑾叔,瑾叔,您快过来。”

听着李长乐有些颤抖的声音,有着鸱目虎吻一脸凶相却取了个“南怀瑾”这个名字的屠夫嘴角噙着笑容走近,伸手摸着李长乐的脑袋,轻声道:“可是能够看见了。”

李长乐重重点头,嘴巴长得老大,却难以说出什么,最终两行清泪自眼眶中流淌出来。

“本该高兴的事情,哭什么。”

李长乐狠狠抹了把脸,想起了屠夫之前说过的话:“会看得见的。”

被大雪包裹的小镇很安静,街上少行人。

李长乐在门前呵着热气用以温暖被风雪冻得通红的小手,面前一个比着他身形稍大的雪人惟妙惟肖。

李长乐笑得眯起了眼睛。

……

时间就像芦苇荡深处的芦花,看着满满当当,却总会在某一时刻忽然间消失无影。

李长乐推开门,外面阳光晴好,空气中有着淡淡的草木香。

深屋内传来阵阵轻微的咳嗽,不过那声音压抑,李长乐还是听到了耳中。

“瑾叔,中午我回来做饭。”朝屋内喊了声,长乐掩好了门,朝着长街尽头走去。

一路上随处有人打着招呼,李长乐都会带着笑容一一点头回应。

因为时间尚早,药馆里只有陈郎中一人,此时正小心地辨别着药材,按照名称,效用,价格分门别类。

李长乐上前问候,然后才是伸手接过了陈郎中手中的活计,一丝不苟。

陈郎中很喜欢这个少年,沉稳内敛,心思细腻,记性还好,所有的事情只要说一遍就能记住,有时候陈郎中就想,少年若是去读书,定然是能够高中,这样一来,小镇与有荣焉。

只是也不知道屠夫怎么想的,这么好的一个读书种子,就这么绑在身边,这辈子或许也就这样了。

陈郎中叹了口气,转换了心情问道:

“屠夫那边怎么样?”

李长乐手中动作不停,轻声回应道:“算是控制住了,已经稍微有了些起色。”

“那便好,只要能控制住了就好,后面再针对病症,斟酌着来一些改良,只要能捱过了这个冬天,屠夫的病就能痊愈了。”

“陈先生做主便是。”李长乐恭敬道。

中午的时候,李长乐伺候好屠夫吃完饭,像小时候那样坐在门槛上,看着天上渐次多了起来的飞鸟,脸上终于有了些已经许久未见的笑意。

李长乐起身,朝着屋内摆了摆手:“走了。”

岁月像是慵懒酣睡的猫,总让人倏忽间忘了它的存在。李长乐回头看向那处不知道坐了多少次的门槛,心中有些惶然,一回首,竟是已经过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