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城之蜉蝣记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雨夜。

一觉醒来没了包衣的我，在水中不断浮沉。

岸上，一个幼崽正在被很多两脚兽追赶。那个幼崽被逼到我所在的河边，我似乎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出的绝望和不甘。

我听追他的两脚兽自称为“人”，叫这个可怜的幼崽“赵政”。

赵政。

我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类似的……名字？

可是，我记得我的脑海里除了无聊的四脚食草兽吃草、喝水，四脚食肉兽捕猎、喝水，还有四脚兽渐渐变成两脚兽……

我清楚地记得……是这样吧？

我不确定，是我忘了什么吗？

我回过神来，眼前是放大的两脚兽幼崽，也就是赵政的脸。他似乎能看到我？他在向我求救？

不可能，我身长还没有他指甲大，向我求救不存在的。

可是，我分明看到，他的眼中有个“人”的影子。

那是，我吗？

那一天，是我疑问最多的一天，也是我第一次离开水。当时我想着，或许该给自己漫长又无聊的生命找些乐子。

我用自己并不怎么熟悉的“爪子”，托起赵政的胳膊向对岸游去。

我守了他一个昼夜，他将醒时我才回到水里。离开之前，我把水里别的人遗落的，他们称为“金”的一块石头捞出来放在了他手边。

我想，他应该是需要的。

回到水里没多久，我又成了自己熟悉的样子。

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我很懒。

我习惯了随波逐流，再次遇见赵政时，他已不叫赵政。

他换了姓氏，叫嬴政。十三岁继位为王，明明还是个小幼崽，却仿佛活成了枯木雕琢的精致玩偶。

我曾躲在他住的地方看着他，可是，他看到我却只是一瞥而过。我想变成他曾看到的，我跟他一样的样子。可是，我并没有成功。

我在他住的院子里待了很久，我看着他逐渐从一个心思敏感的孩子成为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而后长成一个青涩帝王，看着他如履薄冰，逐渐喜怒无常。

我曾经救下的小幼崽正在渐渐变成我最讨厌的样子。

对此，我无能为力。

可我舍不得放他一个人在这冰冷的牢笼里生活。

后来，我听宫人说，他喜欢我不喜欢的战争，攻打并灭亡了别的国家；听说，他被亲近的人背叛，变得多疑残暴；听说，他被自己的子民背叛，变得唯我独尊，六亲不认……他终于成了自己的帝王，说自己是始皇，他希望将权力掌握在自家族中，将那个可笑的孤家寡人的位子一直传承下去。

他，还有亲人吗？

他生父在世时，只将他当作与另一个似乎叫做吕不韦的男人合作的筹码。而他的生身母亲似是不喜他，终日沉迷淫乐。

那时，那个叫做吕不韦的男人只是一个小官，他似乎与我记忆中的小幼崽的生身母亲有交易。吕不韦其人，我是厌恶的。不管是何缘由，他将自己的配偶送给别的男人，并且在事后为了权势与小幼崽的生身母亲藕断丝连都不是大丈夫所为。

我留在这里，在身为帝王的他身边停留了二十年。

可我还是离开了我记忆中的小幼崽，在他彻底变成我最讨厌的样子之后，在熬尽所有期待之后……

人世间走一遭，我脑海里多了很多陌生的记忆。

曾经，我最喜欢的是墨庄。

可我没办法去真正了解战火的蔓延，也没办法去真正了解铁骑之下，人命如草芥。一个原因是我没有亲身体会，没办法感同身受，另一个原因是因为造成这一切的，大概率上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小幼崽。

墨庄昔日的风光终于还是不复存在，就像记忆当中血染我包衣的那场让我知道何为“战争”的战争。

可是，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

那时，我还不知道那不是我记忆中的战争，而是，一场屠戮！

失望、悲哀，却没有愤怒。

可我厌倦了，至少现在厌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