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荼糜月兰馨
第二日。吟馨阁。
月如钩,投下一片冰黄色,似给庭院里的景物罩上一层朦胧的薄幕。萤火虫在夜空低舞,周身透出绿幽幽的光,嘉兰只觉那光像极了人眼,盯得她心里发忪。
一想到昨夜月见未归,便止不住难过。虽然白公公说是对她惹怒馨妃一事做出处罚,被贬入浣衣局。但嘉兰却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哪有俩人罪一人罚的道理呢,只怕她已经……嘉兰不敢再往下想,她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会是什么,也许光明真的掩藏在黑暗最深处,但深宫,绝对不会给你找到它的机会。
第二次在灯火下看清她的容貌,果然如姐姐和月见所说的那般倾国倾城。只可惜这样一个本该当皇后得到万千宠爱的女子,却有着一副邪魅的心肠,居然在地底挖了一处密室,只是,为什么会种着茉莉花呢,是否因为目睹了这个秘密人们才会失踪,那自己岂不也……嘉兰没留意此时身后陡然多了一个人影,下一刻,便重复了与昨夜月见相同的情景。可怜她连黑暗都还没看透,便再也见不到光明。
茉莉花肆无忌惮地汲取着地下新鲜的养料,莹白的花骨朵泛着隐约的红,在阴暗潮湿的密室中诡异非常。
“真香入玉初无信,香欲寻人玉始开。这是它十年来开得最美的一次……哥,你是不是也这样认为?”
白公公轻轻拍落衣襟残留的土屑,行至馨妃身旁,沉声道,“素馨,十年了,我还是……看不透你……”
“你,后悔了吗?”
“不……”他已经没有资格后悔,在埋了第一个人时就没有了。
是的,眼前的茉莉正因为用活人做养料,才能在这个不见天日的环境中盛放,香味也因此变得不同,仿佛鲜血般腥甜。它沉淀了太多的欢喜与忧愁,看着它,就犹如看到了那个人一样。一花一叶,恰似一颦一笑。
一阵低泣声打破了幽静的氛围。“哥哥,我是不是……做错了……”
心里不禁泛起一股酸涩,“你所做的任何事于我眼里,没有对错之分,只是……放手吧,素馨,它已为你开了十年,就算再开个十年、二十年,又有什么意义呢?她,不会回来了!”双眼紧闭,两行清泪自面颊滑落,温热手背,声音因痛苦而颤抖,“月云她……不会回来了……”
是的,她不会回来了,永远。这株茉莉,就是十年前为她而栽,十年间不断将人活埋以作养料,为的就是让她生前最爱的花能繁盛以延续对她的念想。茉莉,莫离啊。可现在,月见的出现彻底将他的念想一点一点瓦解。月云有个亲妹妹他是知道的,却不曾料到会在宫中相逢。面对这个音容笑貌都与她颇为相似的人,他感到生命被点燃的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已是罪孽深重。
十年前,月云秀女落选,因着家乡苏州的缘故,被选作馨妃的贴身侍女。他在入宫探望妹妹时,撞上了她温润的目光,一见倾心。那时,他还是个正常的男子。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然,当他得知妹妹对她也怀有一种复杂的情感时,当他得知皇上一次醉酒后误将她当作馨妃而宠幸时,当他得知她因无颜面对自己而自尽时,人生所有的美好顷刻间都化为乌有。度过了一些浑浑噩噩的日子后,他选择永远在宫中陪伴他那看似正常实则已疯的妹妹。他不能恨她,她是白家的希望。所爱已失,所亲至珍。其后漫长的岁月里没有爱没有恨,一颗心从此冰冷。
初见月见的一刹那,他的心开始一点一点融化。多想抛开所有,再续前缘,但亲情到底更胜一筹,他挣不脱羁绊。本以为妹妹见到月见后心病会有所好转,至少不会再将人活埋养花。一步错,步步错。十年后他才明白,妹妹这一世都不会有好的可能了。在这十年间,他的手沾染太多血腥,罪孽深重。
夜色幽静,星稀月明。蝉声回响在寂静的夜空,如泣如诉。把酒独饮,消遣愁怀。只可惜小小的杯盏,映得下星辰明月,银河玉宇,却盛不了满怀忧思。他就这么静静地坐在亭中自斟自饮着,模糊了时空的存在。
醉眼朦胧间,姣好的女子面庞逐渐明晰,往日种种如潮水般袭来,他不禁痴道,“月云……月云……”不过瞬间,一个正准备膳食的娇小背影取代了景象,回身时,只见她眼里满是惊惧之情。
白公公身子一震,酒意顿时去了三分。思绪翻转,心口随着莹莹水波一圈圈漾开而一点点疼痛,待天光微亮时,终是酿成了一个决定……
暮时落了场大雨,雨停后,天就一直阴着。浮云蔽日,整座皇城显得格外森然。
身体开始渐渐恢复知觉。脑中先是一片混沌,尔后零碎的记忆如珠链般一颗颗串起。恍惚间,月见感到一双手正在自己发间温柔地拨捋着。心下意识一紧,旋即猛地睁开眼,果然撞上了那双深不可测的杏目。
似乎没意料到月见会醒来,馨妃登时变了脸色,“你、你怎么会醒过来!?”自己明明才刚喂她服下百里散啊。
尽管心里有太多疑问,但月见此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紧逃出去,其他的不容多想。
起身,避过馨妃,便迎头往屋外冲去。眼看就要迈过门槛,不想却被一个突然闪出的人影给拦了下来,“白公公!”月见大惊。与此同时馨妃也赶了上来。现在可真是进退维谷!
只见冰凉月色下,冠玉般的脸上,一双眼正冷冷地盯着自己。就在月见濒临绝望之际,却不想白公公竟一把扯住她的衣襟并顺势将她拉往出口方向。
“我就知道,今晚那颗百里散有问题!”馨妃精致的面容因怒气而有些变形,“白鹤芋!你这是要做什么!?”月见听了一时忘了要逃,也转身想求个明白。
“难道你想让她一辈子如死人一般陪着你吗?月云已经不在了,我们不能因此再害了她的亲妹妹!”
“我也是你的亲妹妹,不是吗,你为何帮她而不帮我呢?!”
“我已帮了你十年还不够吗!你可知道这十年来,我一直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而现在,我想为自己真正的活一次!”
他们在说什么……什么叫“月云已经不在了”?姐姐,怎么可能会不在了?!月见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响,像要炸开般。似料到月见的疑惑,白公公待重重叹了口气后,便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了她。
庭院寂寂,唯有蛩声不断。心,如冰刀刺入般生疼,泪水簌簌直落,无声无息。眼前的这两个人都有着绝世的容颜,却做出了不可理喻的事……疯子,疯子!
“现在你知道了一切,就快走吧!”刻不容缓的语气。月见再无顾及,头也不回地逃开这是非之处,一去,便是永选。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馨妃拼命想挣脱哥哥的阻拦,却终是无果,“不能走!你是我的!你是我的……”最后绝望地瘫倒在地上,任泪渍在月白锦缎上大朵大朵地绽开。清风徐徐,一缕缕幽香在黑暗中贪婪侵占着每一寸空间,仿佛要将一切吞噬。
看着发狂的妹妹,他忽有种释然的感觉。既然不能改变历史,那就让自己来终结一切罢。“月云,生前做了太多丧尽天良的事,你,会原谅我么……如果时光能够倒转,一切都没有发生,该多好,该多好……”
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是夜。永宁宫失了一场大火。后来查明是由东面的吟馨阁引起,所幸扑救及时,没怎么殃及周边的建筑。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馨妃和白公公的尸首,也没有人发现那个密室。所有的秘密似乎都随着冲天烈焰消失殆尽。
柳梢绿小眉如印,乍暖还寒犹未定。想来,离那个迷离的夏日竟是有大半年了。年初册封了皇后,是性格温婉深得人心的薰妃。此后的深宫看似平静,却不知隐藏着多少的爱恨纠葛。
茫茫人海,滚滚红尘。谁忆起了谁,谁伤害了谁,到最后,谁也不是谁的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