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雕门往事

陆七琅装了会儿木头人,见沙堡主与郭随心两人专心叙话,过往的家丁护院也都忙着收拾残局,没人理会他,深感无聊。瞥眼见赵乾坤兀自在墙角黑暗处打转儿,便跑过去问:“赵姑娘,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赵乾坤抬头打量他一眼,语气中带着嗔怒:“没干什么。”说完又狠狠跺了跺脚。

陆七琅不明所以,心中带着些许诧异,犹自感叹道:“没想到你一个小小的杀猪丫头,竟能和沙堡主这样的大人物相识,不仅相识,貌似还挺熟悉的样子,真是奇哉怪也。”

赵乾坤警觉的四下张望一圈,低声道:“嘘。”

陆七琅被她嘘出一股尿意,气道:“嘘什么嘘,难道你和沙堡主相识也成了机密?”

赵乾坤招手让陆七琅附耳过来。

陆七琅虽然有些不耐,但又忍不住好奇,便将头凑过去,说:“你说吧。”

赵乾坤狡黠一笑,轻轻道:“你说的对,这就是机密。”

陆七琅也低声道:“为什么?”

赵乾坤眨眨眼睛:“你猜。”

陆七琅不满道:“你爱说不说,我又不傻,猜就猜!”

于是他开始分析:刚才沙堡主与李玄一对话时曾说,他与赵无极并不相熟,但赵乾坤却认其为叔叔,这有些说不通。若是没有赵无极这层关系,以赵乾坤的屠夫身份,不要说与沙堡主攀上亲戚,恐怕连见面的机会也不会有。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沙堡主撒谎了,他和赵无极不仅认识,还极有可能存在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关系。

—-难怪那李玄一说沙堡主是装糊涂的高手。

再者,那李玄一说沙堡主是什么夜无欢的高徒,他言之凿凿,定是有十足把握,否则,他也无需大费周章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到此地寻什么终极十五剑的剑谱。

沙堡主一再否认,这倒是在情理之中,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个道理陆七琅还是明白的。

沙堡主一旦承认了他便是那夜无欢的高徒,将来必会有无数江湖人士到此地寻宝,那还不闹的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甚至招来杀身之祸。

想通这中间的关节所在,他又与新华书馆发生的事一一印证,心中敞亮许多,嘿嘿奸笑道:“赵姑娘,你爹爹怕也是那夜无欢的高徒吧?”顿了顿,他又皱眉沉思道:“那么,沙堡主应该就是你爹爹的师兄或者师弟。怎么样,我猜的对吗?”

赵乾坤瞪大了眼睛,满面惊慌的看着他,手不由自主便向腰间的刀摸去。

陆七琅看她动作,知道自己极有可能是猜中了,可心中却无半分喜悦。他不动声色的向后退了几步,只待赵乾坤发难之际,便立时逃之夭夭。一边做着逃跑准备,一边嘴上做着最后挣扎:“赵姑娘,你别激动,咱们有话好好说,无需动刀动枪,刚才我说的都是胡乱猜测,全无根据,当不得真的。”

赵乾坤上身微微躬起,双眼一动不动的盯着他,脚下却不耽搁,一步步向陆七琅走去。

陆七琅自知不是她对手,见她步步紧逼过来,有些急了,道:“赵姑娘,你我可是定下终身的伴侣,你怎么下得去手?”

赵乾坤身形微微一滞,最后才下了莫大决心,银牙紧咬,一字一顿道:“你若是死了,我也下去陪你便是。”

陆七琅苦苦开解道:“赵姑娘,下边哪有上边好,你想这花花世界,咱们还没看遍就死了,你舍得吗?还有你那年迈爹爹,白发人送黑发人,何等凄惨,赵姑娘,三思啊!”他又退出几步,忽听得赵乾坤大声喝道:“沙叔叔,手下留情。”

陆七琅听到身后破空之声,立时明白过来,有人偷袭。当下已来不及转身应对,急中生智,猛地向前一冲,全身扑倒在地,又顺势打几个滚儿,才一骨碌站起身来。

沙堡主的声音响起:“没想到这小子还算机灵。”

赵乾坤目中现出挣扎之色,半晌道:“沙叔叔,这是我和他的事,能否由我自己来处理。”

沙堡主道:“那是自然,不过,这小子知道的秘密可不少,是杀是留,你可要考虑清楚。”

赵乾坤也不答话,伸手从背后拿出一个物事儿,一个箭步向前,同时手一扬。

陆七琅只觉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发现自己已经落入了一个巨大的口袋之中。他哎呦惊叫一声,忙探手去抓,触手之处,却空空如也,就连半点借力的地方也没有。

赵乾坤在外边,将袋口收紧,眼前再无半点光亮。

陆七琅摸黑呼喊,但那口袋也不知是何物打造,竟透不出一点声音。但外边的声音却能清楚的传进来。

只听沙堡主道:“小丫头,你爹爹为什么要将你许配给他?我看他身手,便是连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还要不如。”

赵乾坤道:“沙叔叔,我也不知道我爹爹为什么这么做,不过他既然这么做,便一定有他的道理。”

沙堡主叹息一声,道:“那这小子,到底是杀还是不杀?你爹爹不会无端端把一个将死之人送到我这儿,让你守活寡的。”

赵乾坤摇摇头道:“沙叔叔,其实我也是无意之中发现有人潜入沙家堡,怕有歹人对叔叔不利,才一路跟踪过来,至于陆七琅据观察得出的一些结论,也都在我的意料之外。若说这一切都是爹爹的故意安排,似乎有些过于巧合了。不管怎样,我们先将他困在这乾坤袋里,待明天见过爹爹,问清来龙去脉,再做决断吧。”

沙堡主道:“也只能如此了,不过,你爹爹的这番作为实在古怪,我还想着等过些日子,带着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到你爹爹府上提亲呢,看来是没这个福分了。”

陆七琅在暗中过了一会儿,逐渐冷静下来,听沙堡主说话,不觉腹诽:娶了赵乾坤什么时候算福分了?

接着又听沙堡主道:“算了,不说这些,此地不宜久留,怕是隔墙有耳,咱们还是到别处说话。”说完,转身向屋内走去。

赵乾坤将口袋提起,跟在沙堡主身后,进了屋内。

…….

漆黑之中,陆七琅只觉一阵颠簸,奇怪的是,他竟毫无被口袋罩住的紧缚压迫之感。

他想伸手去撑那袋子,以稳住身形,可费了半天力气,却什么也没触碰到。如此折腾一会儿,心中不觉纳罕:“这袋子看上去虽也不小,但不至于自己撑开双臂,也碰不到边缘吧。”想罢又探手向身下摸去,只觉入手坚实,如平地一般。他再试着站起身来,头顶也没受到任何阻碍,心中愈加惊奇,前后走了几步,竟没能走到尽头。

他从未遇到过此等奇事,不觉骇然不已。

“看来这口袋内有乾坤,怪不得被叫做乾坤袋了。”他心中暗忖,“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既已到了这步田地,多想也是无用,反正大不了就是一死。”想通了此节,心中的惊惧逐渐散去。

不过,这袋子再大,也终有尽头,他倒也不至于此刻便陷入绝望,反正左右无事,他便施展轻功,朝着一个方向飞奔而去。

如此行了片刻,仍不见尽头,他心有不甘,又奋力向前,如此反复多次,终于力竭,停下身来,颓然坐倒。心中暗道:“看来这乾坤袋内果然包藏万象,不是人力所能窥探的。”

他不得不放弃了继续探寻这乾坤袋的念头,左右无事,他开始回想这两天的遭遇,以捋清其中脉络。其实仔细思量,整个事情似乎也并不复杂。

正如李玄一所说,一代大侠夜无欢死前将绝世剑谱留给了四个徒弟,其中之二便是赵无极和沙堡主。至于另外二人是谁,便不得而知了。

这消息本是绝密,除了当事人之外,再无他人知晓。

可偏偏李玄一不知从何处探听到了消息,便跑来此地寻宝。可见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

那“富贵开花剑”应是李玄一的前哨,目的无非是试探赵无极和沙堡主的武功身手,只是这前哨本事逊色,失手被擒,李玄一怕他说出实情,便将他灭了口。

可惜的是那李玄一也并未得手。

想到此处,陆七琅伸手入怀,将那本残缺的《绛尤十八掌》掏了出来。他那天用了个障眼法,众人看见他吃的那本书,不过是他从张富贵手下翻箱倒柜弄出的一片狼藉中随手挑的一本罢了。

这便是李玄一想要的那本没有用的书,里边一定藏着与夜无欢剑谱有关的秘密。

不过后来他也仔细想过这书中的机关,只是没弄明白罢了。

他摇摇头,将书又塞回怀中,继续想道:“那李玄一被赵无极发现,仓促逃跑,到了夜里,又到沙家堡出手,想来是一不做二不休,既已打草惊蛇,不如一气呵成,省的沙家堡有了准备,再难下手。“

可惜的是,他这次依旧没有得手。不仅没有得手,还受了重伤,现在更不知去向何处。

陆七琅不得不为李玄一惋惜一阵。

正在这时,黑暗中忽然有人声传来:“又进来一个。”

陆七琅本来呆坐在这无边黑暗之中,正想着这几日来发生的各种变故。陡然听到人声,饶是艺高人胆大,也被吓了一跳,他一边四下张望,一边开口询问道:“谁,谁在说话?”

那声音极度慵懒,有气无力道:“别找了,这么黑,你看不到我的。”

陆七琅道:“我既看不到你,你怎的就能看到我了?”

“我当然能看到你。我不仅能看到你,我还知道你刚才在这口袋里跑了半天,自以为能找到出路,其实,只不过是在这袋子里转了半天圈而已。”

陆七琅挠挠脑袋,疑声道:“你是说,我刚才走的根本就不是一条直线,而始终是在绕圈子?”

“是的。”

陆七琅无奈摇头,心中暗叹:“这乾坤袋果然神奇。”口中却说:“我虽看不到你,但总能摸到你吧。”

“摸到了又如何?”那声音略感诧异。

陆七琅怔了怔,思索片刻才道:“也不如何,只是觉得在这黑暗之中,只有摸到个东西,有了借力之处,心里才踏实些,否则,总感觉空落落的。对了,你还没回答我,为何你能看见我,我却看不到你呢?”

那声音叹口气道:“你若是在这袋子里待三十年,你也能看到我的。”

陆七琅满腹狐疑道:“三十年?”

“是啊,三十年了,已经很久都不曾有人进来过了,这空空荡荡的袋子里,这么多年过去,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想起来还真是有些寂寞呢,不过,你既然来了,那正好,陪我聊聊天也不错。”

陆七琅寻着声音,一路找过去。只走了片刻,忽听那人道:“停。”

陆七琅讶然止步,问道:“怎么了?”

过了会儿,那人才道:“你踩我脚了。”

陆七琅吃了一惊,跳脚跃开,心想,黑暗之中,目不视物,听觉却是异常灵敏,但直到走到这人跟前,都不曾听到他的一丝声息。他口中说着:“抱歉,不好意思”,心里却有万般疑惑,但也只能从头问起:“阁下究竟是谁?”

那人喃喃自语道:“我是谁?我是谁?”如此连问数句,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这笑声如决堤的洪水猛兽般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直震的陆七琅浑身发麻。

陆七琅听出这笑声之中满是癫狂,心神差点也被蛊惑,胸中涌起无数乱流,见缝插针,四处流窜,他强运内力,才勉强将凌乱的劲气压制住,缓缓归入丹田之中。直到那笑声止住,他才松口气,心道,此人内力之强,实属罕见,竟只凭一阵笑声便能勾魂夺魄。于是一改顽劣态度,恭声道:“敢问前辈如何称呼?”

那人道:“这么多年过去,久不曾有人提我名字,便连我自己都不记得叫什么了。”

陆七琅奇道:“名字本是父母所赐,怎么能随便忘记?你看我,虽然无父无母,却依然有个名字,而且从来也不敢忘记,就怕以后纵横江湖、驰骋天下之时,却没个响亮名号。”

那声音“哦”了一声,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陆七琅神情肃穆起来道:“我姓何,双字璧乐。”

那人低声重复几遍这名字,疑惑道:“江湖上从没听过你这名号。”

陆七琅道:“你在这袋子里枯守三十年,自然不知道当今少年英雄的名号。”

那人道:“你说得也有道理。”

陆七琅道:“既然你已不记得自己名号,不如我给你随便取一个如何,这样,称呼起来省了好多麻烦。”

那人道:“那还麻烦少侠给起个好听点的。”

陆七琅道:“无需大侠提醒,我陆七琅起的名字,定能震烁古今,名垂青史。”说完低头沉吟半晌道,“大侠,你觉得“恰恰吴名子”这个名号如何?”接着他一层层分析道。“大侠你看,这恰恰吴名四字正是你当下的真实处境,后边加个子字,更显着贵气雍容。”

那人道:“好是好,可怎么感觉有种东瀛人的味道。”

陆七琅道:“你说的可是山东东营?”

那人道:“不是。”

陆七琅恍然大悟道:“好像确实有那么一点儿,那就把“恰恰”二字去掉,叫吴名子如何?

那人犹豫片刻,道:“好吧。多谢少侠。”

陆七琅客套一句,又问道:“那吴名子大侠是怎么困在这乾坤袋里的呢?”

吴名子恍似刚接受这名字,有些不适应,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是被夜无欢诓进来的。”

陆七琅听到他说“夜无欢”三个字,吃了一惊道:“你认识夜无欢?”

吴名子道:“不错,三十年前,夜无欢和我打赌,约好谁输了,谁就钻进这乾坤袋里度过余生。”

陆七琅咂咂嘴道:“前辈,我虽然不知道你们当年赌的是什么,但还是觉得你们用打赌的方式来决定输者要付出的代价,这样的做法有些草率。”

吴名子道:“草率吗?江湖中人,快意恩仇,讲究的就是效率。”

陆七琅道:“我有更有效率的方法,大侠想知道吗?”

吴名子好奇道:“说来听听。”

陆七琅道:“前辈,你可听说过曾引起江湖上无数血雨腥风的石头剪刀布吗?”

吴名子道:“你这个太儿戏了。夜无欢不会玩儿这种游戏的。”

“那你们玩的什么游戏?”

“掷骰子。”吴名子淡淡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