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红楼梦
茗烟送了灵柩一程,再回来时,贾宝玉不见了。
早上贾宝玉出了门,薛宝钗在砚台下发现了他留下的告别信:
都道是金玉良缘,
我只念木石前盟。
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
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叹人间,
美中不足今方信,
纵然是举案齐眉,
到底意难平。
窗外的寒冬,凋零了枝头最后的恋念,错乱盘虬的树梢在翻来覆去的风中凄吟惨啸。苍白的天空,寂静深沉,没有一丝表情。
薛宝钗漠然望着案上的梦甜香将到尽头,仍在悠悠袅袅地吐着芬芳,像一支忧伤缠绵的曲子在心里萦绕。她缓缓拾起搭在砚边的笔,在纸上写道: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贾琏派人把城中寺庙道观寻遍,皆不见踪迹,思料必是随林妹妹灵柩回南了,忙又遣人南下追寻。
除此之外,贾琏还要应对很多事,凤姐在外的所有放账银子虽收了回来,但其身上的几件人命案子却十分棘手,尤其是那个长安守备,既不收他的银子,也不见他的人。
这个时候,邢夫人便在贾赦耳边吹风说,不如休了凤姐。
为免城门鱼殃,贾赦再三给贾琏施压,逼迫其写下了休书。
冰冷浸骨的深夜,巧姐儿早已安详入睡,丝毫没有觉察到守在身边的母亲的轻声啜泣。她还不知道,那个世上疼她最深的人,将在她明日醒来之前永远地离她而去。
凤姐仔细地掖了一遍巧姐儿的被子,然后来到了贾琏的书房。
“你来做什么?”贾琏一见她进来,眉头拧了起来。
“我想求你一件事。”
“父命难违,你求我也没用。车马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会把你平安送到金陵,回去好生养病吧。”
“如果将来有一天,贾家也在劫难逃的话,你能不能把巧姐儿送到金陵去?”
“金陵?”贾琏冷笑,“你娘家现在还有人吗?”
“毕竟我哥王仁还在的。”
“这件事到眼前在说吧,我会安排好孩子的一切。”
“还有一件,”凤姐眸子里曾经的傲气早已全然不见,“把平儿扶正吧。”
“我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贾琏似乎有些不耐烦。
凤姐忍泪点头,“你多保重……”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这一去便是永别了。
许多天后,贾琏收到消息——这个让他一生又爱又恨的女人,凄凉病死在了回金陵的路上……
话说贾宝玉那日出城后,确实是南下往苏州方向去了。这次远行单人匹马不比以往,一路上奔波颠沛、饥寒劳顿自不必说。
行至途中,偏又下了一场大雪。每日在雪地里跋涉一整天下来,最后都要冻成一具冰雕,摔在地上都能碎成八瓣儿。
眼下就要日落,贾宝玉想着赶紧找家客栈歇息,不然要冻晕过去了。忽地一阵风过,卷起积雪刮得天昏地暗。片刻风歇,整个世界氤氲在一片隐隐淡淡的蓝雾之中,似真似幻。
前面路上,只见一人骑马行来,身披紫色斗篷,月白领袍,修长腿上淡青裤子,粉底皂靴,俊逸不凡。
贾宝玉马上久久地注视着来人,来人与他相同的模样……
“你是甄宝玉……”
那人诧异,“你是谁?”
“我是北京城贾府的宝玉。”
“假,真假的假?”
贾宝玉迟疑一下,说道:“西贝贾。”
“没想到世上还有个贾家……”
甄宝玉凝神看着眼前的人,听他谈起过往之事,只觉一种莫名的亲近,似乎很像那个从前的自己。
“要不是亲眼所见,我怎么也不会相信世上会有人衔玉而诞。”甄宝玉看罢那块通灵玉,递还过去。
夜幕初垂,远见路西边有家客栈灯火微明,两人一边驱马徐行,一边互吐曲肠。
“你真的想明白为什么出家了吗?”
“我为的我的心。”
“你真的是为你的心,”甄宝玉淡淡地问,“你的心……没有一点点的改变吗?”
贾宝玉眉头锁了起来,语气坚定地说:“我的心,没有变。”
“你只为你的心,可曾仔细想过妹妹的心……她死后一次都没入过你的梦,你送她的帕子,她也烧掉了。”
“她是希望我忘了她,好好地活下去。”
“不管怎样,你因此而出家都是徒然的。”
两人进了客栈,用了些饭菜,这时贾宝玉方问起甄宝玉的情形。
“三年前家中获罪被抄,侥幸得赦后与妻团聚,从此收心仕途正道,沉浮世事人情,日子逐渐有了起色。今年秋试中了举,一月前辞别妻儿,孤身北上准备明年春闱之战。”
“这是你真心追寻的吗?”贾宝玉问道。
“尘世为人,怎能不在尘世里卑微。”甄宝玉定定地看着他,“年少不经事,总以为自己是造物钟情的独一无二,后来才知道,自己原来连平凡都达不到,追寻的不过是虚无缥缈。”
“来,”甄宝玉端起酒杯,“一起干了吧!”
酒杯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听到刚才的声音了吗?”甄宝玉道。
贾宝玉茫然望着他。
“那是梦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