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花录

先生第一次见到这个小乞儿是在学堂的门外房檐下,彼时正下着大雨。小乞儿缩在角落,孤零零的,身上已经湿透了,穿着单薄的脏衣裳,难免让人生出怜悯之心。

虽说他只是一个教书先生,没什么银两,但还是把小乞儿带回了家。

如今当朝天子治理有方,百姓安居乐业,无战无灾,盛世之下乞丐也很少了。这会儿冒出一个可怜的小乞儿,他断然不会见死不救。

先生给小乞儿准备了食物,又烧了一锅热水,打算为她清理一下身子。奈何这孩子死活不肯脱衣服,“先生,我……”

细微的声音传来,先生见她神情不对,愣了一下,试探性的问了一句,“莫非,你是女儿身?”

小乞儿缓缓点头,也不说话。

若说她小小年纪,自然不懂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之所以不脱衣裳,还是因为眼前之人才刚刚认识,她胆子小,自己的身子怎能他人说看便能看的呢。

先生有些无奈,本以为这乞儿是个小男孩,谁曾想是个姑娘,如今孤男寡女,他自然不能久留。

他于亭中石凳上坐着,手里还拿着一卷书,心里盘算着周围还有哪户人家缺个女儿,便将小乞儿送去。

他一个未婚男子,自然是无法照顾小姑娘的。

房间里的小乞儿清洗完毕,穿上了先生给她找来的衣裳,说是他小时候的,不过穿着还是很大。

先生又用他粗笨的大手替小乞儿梳理头发,小姑娘的发并不长,只稍稍及肩,他却弄了许久,才用一条发带勉强扎住,扯得姑娘疼出声。

“你叫什么名字?”先生蹲下身平视她,小姑娘大大的眸子直愣愣的盯着他,深邃迷人的黑眸里,先生清楚的瞧见了自己的样子。

“画……”小乞儿想起以前在街上乞讨的时候,见到过一位很好看的小姐,她身边的夫人唤她画儿,想必是一对母女。小乞儿好生羡慕,若是她的母亲也在身边,那该多好。

可惜自她有记忆起,便一直是一个人。

“画?那我以后就叫你画画,可好?”温昭嘴角含笑,“我姓温,单名一个昭字,是这个学堂的教书先生。”

姑娘哪知什么温什么昭的,她亦不曾习过字,懵懵懂懂,点了点头。

那时正是初春时节,院中树枝头才稍茂嫩芽,几只燕子掠过房檐从树梢穿过,带出几点晨露。

第二日,温昭早早的便带上画画一起出了门,去寻找她的容身之所。

期间画画走累了还是温昭背着她继续走的。快到午时了二人才回家。

“先生是不想要画画吗?画画很乖的,画画不想走。”小姑娘柔柔弱弱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带着几分委屈和试探。

温昭轻轻叹了口气,蹲下身来,“画画应该有七八岁了吧,已经是个小姑娘了,先生到底是个男子,照顾画画多有不便,若是能替你寻一个好人家,待你如亲闺女,往后也不用再遭难了。”他温柔的抚摸着画画的头,三分笑意从未消失。

“可是画画只认识先生,只想和先生在一起。”小姑娘委屈极了,仿佛温昭要抛弃她,说着说着眼角就溢出了泪。

又担心先生不喜欢爱哭的小孩,抿抿小嘴,强忍着不哭出来,“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不用先生担心,先生不要赶走画画好不好?”

可怜温昭一个弱冠之年的教书先生,平日里任见了谁都带着几分笑,从不与别人争闹,明月清风,温润如玉,是村里最好相处的人。他自是有一颗怜悯之心,温柔得像佛前静开的清莲。

如今画画这般一哭,便是有千般理由万般无奈,他都妥协了。

罢,只是多养了一个姑娘而已,学堂教书的活计已经够他生活的了,总归不会去大街乞讨要饭的。

后来,前来学堂念书的娃娃们总会瞧见后排有一个小姑娘,同他们一般,念着先生教的文章。

小姑娘生得可爱,极讨人喜欢。

院里的柳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几片柳叶飘进窗户,不知落在了谁的书卷上。

……

这几日里温昭总是很忙,据说是做起了媒人,在给自己家的姑娘说亲。

画画过了十五岁,出落的愈发亭亭玉立,人们见了都得赞叹一句,好一个俏丽的小娘子。

不过画画却不高兴,温昭整日整日不在家,学堂一下课便出了门,村里大大小小走遍了,说过好几门亲事,也一一被她回绝了。

温昭无奈,时常对画画这般说道,“你总归是要嫁人的。”

“画画可以嫁给先生啊!”她便这般回答。

温昭只当她是任性,可画画说的句句都是真心话,也不知是何时起,她啊就格外喜欢先生,先生哪都好,就是有点呆,明明画画已经说过很多次要嫁给他了,他还是榆木疙瘩。

“画画,我长你十二岁,如何能耽误你,昨日我寻了户好人家,还是找个良辰吉日嫁了吧。”温昭不敢看着她,只是盯着庭前的那几朵芍药。

小姑娘越长越大,却也越来越不知羞,他总在回想当初教书时为何没有教她男女授受。

可是画画哪是不懂这些,只不过是在心爱之人面前,她不愿藏着自己的心意罢了。她本是街头乞儿,有幸在雨天听到学堂书声琅琅,她被其吸引,这才见到了先生。

先生如清风晓月,在映入眼帘的那一刻便是风花雪月也不及他半分。画画喜欢先生喜欢的紧,这几年的相处,她明白自己的心思,她想和先生在一起,一辈子也不愿分开。

“初见时,先生恍若仙人,叫人难忘。画画喜欢先生,想嫁给先生,这从未是戏言。”她壮着胆子从身后搂住温昭的脖子,轻轻靠在背上,“画画只问先生一句,先生喜欢画画吗?”

……

一阵沉默。芍药挂着清晨雨露,嘀嗒一响,没入泥中。

昨夜里刚下了雨,此时房瓦上还有些许残留的雨水,顺着檐沟滴落,在石阶上敲出悦耳的声音。

“画画,你已经长大了,可要对自己说的话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