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花录
绯白是在酒翁旧居处找到酒筝的,彼时的她已经喝醉,倚在醉梦居门槛处,手枕着酒坛入眠。
整个酒君山唯一的梨花白落了满院,那是酒翁当年亲手所植,如今酒君山唯一的一抹白。酒筝的半个身子没入花海,簌簌落花点缀她一袭红衣。
姑娘小脸蛋红扑扑的,眉眼弯弯,嘴角含笑,许是梨香入心,装饰了美梦。
绯白轻轻的将她抱起,生怕自己笨手笨脚扰了她的雅致,他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的把酒筝送进房间,又收拾了醉梦居满地残酒。
酒筝一连躺了好几天也不见转醒,想必是相思酒相思沉重,迷人醉心。绯白一人难免孤独,乏味之余找来笔墨,沉默须臾,提笔书语。
“今日我又把清浅酒和笑三生弄混了,若是你知道怕是又会生气揍我,不过瞧着你仍躺在榻上睡不醒的样子,我倒是松了口气……”
“竹小仙历劫归来了,见你长醉不醒大笑三声,又嘲你酒量小,飞出去偷酒吃了,糟蹋了好些坛佳酿,等你醒了可要好好骂骂……”
“你总不许我尝酒,说酒水太烈怕我受不了,我虽仔细记着,但仍是好奇,今日浅尝了一口,到真如你所说,辣喉咙,不好喝,还醉得我头晕……”
……
绯白找到了写信的乐趣,也闲不住了,竹小仙回来后他索性不再管酿酒诸事,天上一日的时间很长,他又习了丹青,整日的写写画画。
酒筝长醉,他提笔绘朱颜,姑娘一颦一笑,千姿百态,尽付画中。
竹小仙气得炸毛,想她堂堂竹仙却一人操持酒君山,呕心沥血累死累活,绯白却日日游手好闲。
只是这悠闲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卿离仙子来到酒君山的那天,竹小仙莫名觉得,有大事要发生了。
果不其然,卿离仙子直言要见绯白,随后二人秘密长谈,竹小仙躲在暗处偷听墙角,也终于知道了绯白的来历。
这位凭空出现的人物,乃是天孕之灵。
魔君猖狂,扬言要一统天地,他恨透了天上的神仙,定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神界之人。如今六界岌岌可危,司命神君与众神逆天推演,耗尽万载修为,终于寻得破解之法。
持斩魔剑,祭天地灵,方得一线生机,灭魔君,破死局。
绯白似乎早有预料,他并没有表现得很震惊,卿离仙子辞别后,他便叫来竹小仙将酒君山诸事宜一一交代清楚。
竹小仙历劫数百年,酒君山上下多有变更,绯白细细叮嘱,连酒筝殿内一草一木也不放过,生怕漏了什么。
“阿筝是调皮了些,又爱酒如命,往后她若再喝得烂醉,麻烦你记得带她回家。”绯白眸眼深邃无波,无人知他所想。
竹小仙也收起了往日的顽皮劣性,答应了绯白交代的每一件事。二人心照不宣,绯白不说,她也不问,心里却明了。
床榻上的姑娘仍在沉睡,任凭外面狂风骤雨,也吹不进她的温柔乡。
如果可以,绯白断然是不想去的,可是啊,若他不献身,魔军入侵屠戮神族,酒筝又该何存,届时天地尽归魔君掌控,天下何处能容得下他们。
只有护住这太平盛世,他心爱的姑娘才能永远无忧的生活下去。
“阿筝,我日日见你,你却数年不曾见我,也不知醒来是否还记得……不记得也好,此去永别,往后无数年岁,没有我在,你仍要平安喜乐。”
酒筝再次醒来的时候,放眼望去是老旧的床榻,破了几个洞的床帘在枕边飘荡,耳边还有弱弱的呻吟声。
她寻声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老妇人,两鬓斑白,脸上布满皱纹,哭哭啼啼,嘴里不断的喊着“筝筝”。
她记得,这是她的阿娘。
阿娘说她本是个弱身子,前些时候落了水便发起了热,迷迷糊糊的,总说胡话,却如何也醒不来。请了郎中,喝了很多药,家里的积蓄快掏空了,日盼夜盼,好在上天怜爱,终于是醒了。
酒筝轻笑,道自己已经无碍,唯恐阿娘因太过担心坏了身子。阿娘笑着答应,念着闺女刚醒,怕是饿了,随即起身去了膳房。
她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挡住窗外照射进来的刺眼的阳光,好半响才喃喃道:“大抵,是梦罢……”眼角分明又落了泪。
酒筝又做回了凡人,或者说她本就是凡人。不过是生了场大病,黄粱一梦罢了。
难过的是梦太真实,人走茶凉,痴儿却迟迟忘不了梦中情郎。
书局的掌柜找到她商量着话本子后续的剧情,催促酒筝快些写,城中贵女们可是心心念念许久了。
转眼便入了冬,阿娘怕她着凉,在房间里烧起了炉火,自己出门做起了小买卖。她会些针线活,以此维持生计。母女俩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清苦。
酒筝自小便死了爹,阿娘一人把她拉扯大,如今桃李年华还未许人家。家境贫寒,好人家瞧不上她,她身子又弱,一般人家又怕娶来的病秧子儿媳承不了传宗接代的任务。
屋外又下起了雪,地上已经垫了很厚了,一脚踩下去便要没过鞋面。酒筝呆呆的看着满桌的纸稿,不知如何将故事继续写下去。
寒冷的冬风穿墙而过,须臾间把一桌的纸稿吹散了,其中一张竟然掉进了炉子里,没多久便烧成了灰烬。
酒筝盯着好半晌,那张被烧了的纸稿,刚好是止衡神君与卿离仙子大婚,绯白第一次现身的时候。
许是天意,毁了便毁了吧,挺好。酒筝这样想着。
往后日子里,她只把绯白藏于心中,不愿叫人窥了去。
她把稿子重新整理了一遍,神君与仙子的故事仍在继续,魔君顺利被解决,永除后患。二人大婚,止衡得了身前名,抱了美人归。
而落笔之下,再无绯白二字。
酒筝的话本子大卖,城中贵女对书中男女主流连忘返,书局掌柜的赚了个大满贯,笑得合不拢嘴,她也因此得了不少润笔费。
残雪未消,阿娘积劳成疾,一病不起,前前后后躺了大半个月。树梢嫩芽悄探,暖春的来临并没有驱散病魔,她的阿娘撒手人寰。
依稀记得阿娘弥留之际只一个劲儿的哭,道她苦命的闺女无亲无故,身子又弱,自己走了她一个人该怎么办。
只是阿娘终是闭了眼,酒筝最后的亲人也离开了她。
她仍没有许人家,守着那方寸土房,孑然己身。
书局掌柜得了甜头,盼着酒筝能再写一本,好让他大赚一笔,酒筝却摇了摇头拒绝了,她自知写不出了。
后来酒筝花完了积蓄,靠着跟阿娘学到的那点女红技术卖一些绣品为生,偶尔替别家做些农活,换点粮食以此生存。
浑浑噩噩半生过,朝思暮想的,还是她的绯白。
可她到底只是个体弱多病的女子,阿娘走后勉强熬了几个春秋便卧床不起,满腹遗憾,不甘离世。
摇摇欲坠的小土屋外,有一株她亲手种下的桃树,是她找啊找,求了好几天人家才答应给她的。好几年了,如今已然亭亭如盖。
今日却似遭了大风,散了一树桃花,坠满整个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