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花录
在经济繁荣的宣城有一户富贵人家周氏,周家做着丝绸生意,与几个国家都有商贸往来,又和当今皇族有着密切联系,是一个鼎鼎有名的大家族。
而今,周家嫡出小姐就要及笄,提亲之人数不胜数,这些天周小姐的名号传遍大街小巷。
他们或是赞美周小姐倾城容颜,端的是个谪仙般的女子,也不知哪家公子能抱得美人归。又有人谈到周小姐举世无双,定是要嫁与皇族的,享尽荣华富贵,好不潇洒。
周家虽是富贵人家,却无很强的尊卑观念,个个都有菩萨心肠。这些年来做过许多善事,在宣城百姓中口碑极好。
因此人人都期盼着周小姐出嫁那日沾沾喜气,若是能瞧上一眼新娘子,怕是一整年都有好运气。
可惜,周小姐却一一回绝了所有的亲事,莫说公子少爷,便是那皇亲国戚公侯伯爵,她也没一个瞧得上眼的。
她在最美的年华里将自己锁进深闺,这一闭便是六年,本是茶余饭后众人常论之事,渐渐的宣城百姓竟忘记了周家还有这么一位嫡小姐。
那年宣城大旱,土地颗粒无收,宣城上下人心惶惶,许多百姓流落街头乞讨为生。周家开仓放粮救济灾民,周小姐出了闺房,在街头施粥。便是那时,百姓才记得,原来周家那位小姐还在。
彼时的她穿着朴素,只简单的青衫,簪子挽着些许长发,青丝及腰,即便只是略施粉黛,她仍是极美的。
姑娘仿佛是上天派遣的使者,遗世独立,叫人难忘。
她已然三七年岁,风姿却不减当年,时隔六年出现在众人面前,让人一见倾心,便是天边晚霞也失了颜。
周家协助官府前前后后忙了几个月,宣城才稍稍恢复昔日繁荣,百姓感恩戴德。周家名声日益鼎盛,周小姐的芳名远播,公子少爷们不嫌她年龄大,前来提亲的又多了。
只是不久便传出一个消息,周小姐独自立了女户,在城郊开了一间胭脂铺。从此她不再是周小姐,而是周掌柜。
周掌柜整日里守着那间不大的铺子,一些人慕名而来,想看看传言中周小姐的芳容。有时生意不好,便一人在后院里照料着小小花圃。
宣城的雨季来时,她随意的倚在窗前,听着雨落的声音,一听便是许久,她活得自在潇洒。
后来周家举族迁去皇都,派人前来接周掌柜的回去,她也辞了。
邻近的人家有人问她,为何要放弃荣华受这般苦。
周掌柜笑笑,眉间满是温柔,“我总觉着,我需得等一个人。”
“是谁?”
“不知。”
冥冥中,她觉得会有一个人来找她,她不能离开。
后来啊,邻家的姑娘也嫁了人,对面的公子娶了亲,她还在那儿。
她的年纪越来越大,人们开始称她“周娘子”,徐娘半老的周娘子依然风韵犹存。
她的胭脂铺远近闻名,多少女儿家前来买胭脂,想要博得意中人的倾慕。
周娘子还是没有等到她要等的人。
“周婆婆,我明日便要成亲了,前些日子我瞧上的胭脂可还在?”
“一直都在,给你留着呢。”
姑娘娇声轻问,满脸都是幸福的模样。周娘子成了周婆婆,还在这小小的铺子。
“周婆婆,我成亲那日您可要记着来吃喜糖。”
周婆婆笑着答应,目送姑娘离去。她的眼角已经有很深的皱纹,皮肤也不似当年那般光滑细嫩。如今,她已是古稀之年。
早些时候才刚刚下了雨,这会儿正停了。周婆婆今日关了铺子,在后院的亭中躺椅上小憩,身旁的火炉暖烘烘的,她便浅浅的睡下了。
细细的敲门声唤醒周婆婆时,暖阳已偏西,院角杨树枝干分叉,阳光下婆娑疏影。她起身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位温润公子,端的是谦和有礼,让人不免多了几分亲近感。
周婆婆并未多看,只觉他是为讨姑娘家欢心前来买胭脂的客人,“今日铺子不开张,公子到别家看看吧。”边说边要关门。
此人忙用手抵住,“在下陆言礼,是来找人的。”
来者正是贿赂孟婆投胎转世的成韫。
周婆婆闻声抬眸望去,一时竟失了神,无声片刻,问道:“公子找谁?”眼前的人明明从未见过,却又似曾相识,仿佛他们本该认识的。
“我找我的妻子,她叫姜涟笙。”成韫眼角含泪,即便是容颜已改,他还是能第一眼认出。
周婆婆默念姜涟笙的名字,摇了摇头,道:“此处没有这个人,我姓周。”
成韫微微抬头,见到院中之景,凋落的桔梗花枝飘进视线,“小生舟车劳顿,可否进来坐坐?”
周婆婆没有说话,却也没有关门,她转身慢慢地走,佝偻着背,苍颜白发。此时又下起了小雨,细雨绵绵落在了二人的发上,衣上。
二人一前一后,成韫伸手想要触碰她的衣袖,犹豫之下又收回了。
她是曾经的涟笙,却也不再是涟笙。
他们之间明明近在咫尺,却又隔了整整一世。
“你这小子怎把自己的妻子丢了。”周婆婆慢慢地来到躺椅边坐下,缓缓道出此话,似是一句调侃。
成韫张了张嘴,想了许久也不知怎的回答,他怎么就把妻子丢了呢。奸臣当道,国家动荡,山河破碎,家仇国恨逼他拼尽全力换来一个河清海晏,却一念之差把她深锁宫门。
如今千言万语,化为三字,“对不起。”
……
“听说周婆婆去世了?”
“哪个周婆婆?”
“还有谁,就是开胭脂铺的那位周婆婆啊,说是今儿早些时候没了的。”
“周婆婆年纪大了,如今作古,也算是寿终正寝了。”
周婆婆是在第二日姑娘来买胭脂时被发现离世的,她静静的睡在躺椅上,身上还盖着一方小毯子。
明明已经快入冬,早过了花期,院子里的桔梗花却开了,还挂着几滴雨后露水。
夕花找到成韫时,他正浑浑噩噩蹲在街边一角,前面不远处便是胭脂铺,此刻已经挂起丧幡。
她长袖一挥,适才心如死灰的少年郎突然便没了伤心处。
成韫满头雾水,胡乱擦干脸上的泪痕,他绕绕后脑勺,东瞧西看几眼,悠悠的离开了。对了,他现在应该叫陆言礼。
夕花突然觉得自己很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