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花录

沈明泽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是在寒冷的冬日夜晚,大雪覆街,寂寥无声。父亲抱着小小的一个团子从府邸后门躲进来,告诉他,今后这姑娘就是自己的亲妹妹。

那时他不知为何,懵懵懂懂,点头答应了父亲。

父亲把妹妹取名为“惜见”,他很高兴,自己有了妹妹,很可爱的妹妹,小小的,白嫩嫩的,在父亲的怀中睡觉,像一个瓷娃娃。

沈明泽一逗她就笑,抱在怀里后他都不敢乱动,生怕自己的一个不小心伤了妹妹。

他小心翼翼的呵护着小妹妹,像一个守财奴守着自己的那份独特的宝藏。

兄妹二人慢慢长大,一起闯祸,一起念书,妹妹贪玩又调皮,总是惹得夫子生气,他便时常护着妹妹,一边讨好着夫子一边惯着惜见。

后来等他长大了,懂事了后,父亲把他叫到书房才告诉他实情。

原来妹妹是父亲挚友的女儿,可是这位挚友却因通敌卖国之罪被株连九族,而执行此令的人正是父亲。

父亲当时以为挚友真的是叛徒,极端愤怒之下与挚友断绝关系。可后来沉冤昭雪,才知其是冤枉的,圣上虽下旨为挚友正名追封,可逝者已逝,唯留下遗孤,也就是尚在襁褓中的惜见。

父亲自知一生愧对挚友,发誓待惜见要像亲生女儿一般,沈氏一家,一生都要护好她,保她一世平安。

沈明泽,便是豁出性命,也要保全惜见。

沈明泽是什么时候喜欢惜见的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们日日在一起,朝夕相伴,一起闯祸一起闹,偶尔被父亲与夫子打骂也全是明泽抗下。

他倒是乐在其中,从未有过怨言,保护妹妹,一生一世,他心甘情愿。

小姑娘在怀里撒娇的时候啊,真是心都要化了,沈明泽恨不得把天上的明月摘下来送给她。

可是在惜见向他示好的时候,他慌了,明明很高兴惜见能喜欢他,可是他又害怕惜见喜欢他。他们可是兄妹啊,怎么能在一起呢。

兄妹相爱,断是天理不容,要受尽天下人的谩骂。

他护在心尖尖上的姑娘,怎能容许外人指手画脚,指着惜见骂她,唾弃她。

可,若是惜见知道她并非沈家人,她的亲人全被皇帝下旨灭族,沈家亲自动手除掉的,她该有多绝望啊。那时,惜见还会喜欢仇家之子沈明泽吗?

毕竟血浓于水,他这个冒牌的哥哥如何能比得生身父母。所以他不敢赌。

懦弱也好,自私也罢,他宁愿不能与惜见夫妻相称,也不愿二人之间的亲情因此破碎。

他做她一生的兄长,天下江山,日月星辰,只要是惜见想要的,他便是与万人为敌,头破血流,他都会想尽办法送到她面前。

他把对惜见的恋藏得太深,让所有人都瞧不出端倪。

可他到底斗不过天,多年的劳疾把他的身体搞垮了。弥留之际,他轻轻抚摸着惜见的脸庞,看着她,想把她的所有都牢牢记住。

惜见辞去碧玉年华,那份成熟的韵味越发衬得她尊贵端庄,尤其是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叫人瞧了便移不开眼。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奈何岁月太短,短到我还来不及再看你一眼。若有来世,生于平凡人家,他一定要娶到心爱的姑娘。

可叹这一生,她都不曾见过明泽爱恋她的样子。

夕花静静的听完了沈明泽的述说,她一时竟分不清是盏中茶苦还是这故事太苦。

到底是待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狱太久,她瞧着哭哭啼啼的沈明泽半晌没有言语。安慰的话她自是说不来,心里泛着苦味。

地府总是笼罩这一层层茫茫云雾,四周都瞧不分明,亦不知边界在何处。耳畔唯有些许波浪声,以及不知是谁发出的低低的抽泣哽咽声。

“你这一生身为帝王,做了许多为国为民的大事,功德自是不用言说,好生去投胎,下辈子必然衣食无忧,安乐一世。”

“我只问一句,我与惜见可有来世?”夕花本不应该告诉其答案,但看着沈明泽那般恳求的模样,她竟一时心软。

“否。”

沈明泽摇头轻叹,伸手朝着夕花拜了一拜,“惜见我是定要去见的,若是我拿此生所有的功德可否换得破例,让我回去一趟。”

听得此言,夕花却是掩唇轻笑,“当真是大言不惭,虽说你是凡间贤明君王,拥有赫赫之功,但这地府也是有规矩的,岂是你区区半世功德可以打破。”

的确,沈明泽未到知天命便已逝世,照常人百年一世的说法,他不过只有半世,而半世之功却是少了。

“那若是加上后世寿命呢?”

夕花微微一怔,世间竟然会有人为了再见一面这一世的恋人而付出那么多,这些君王究竟是被什么绝世美人勾了魂魄,她是越发的好奇了,“倒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还是不够。”

她顿了顿,转身向彼岸花海走去,凉风习习,耳边碎发轻扬,“你可以把此后九世一半的寿命献出,说不定主宰冥界的法则便允了你。说到底你还是得问问这里的天,毕竟我可做不了主。”

昌平三十年二月初七,乐安长公主薨逝,帝感其贤良圣明,辅佐有功,下令天下缟素,天地同悲,禁止一切娱乐酒宴活动。

沈明泽到底是没能见到惜见最后一面,他风尘仆仆的赶回来,却只见到了卧在躺椅上,早已没了呼吸的惜见。

飞雪扬扬,落在她洁白的长袍上,脸上,银白色的发梢上,似乎要与雪融为一体般。右手垂落在椅边,仿佛要抓住什么,终究是两手空空。

她静静的躺在那,似乎只是睡着了,亭中炉火烧得正旺,几个侍女发现逝去的乐安长公主,哭喊声打破了雪的寂静。

沈明泽仍是中年模样,只是大雪落在发上,他也如同白了头。

风雪恣意,犹如初见。

只是她守了半辈子的江山,到底是没能一起赏。

奈何桥边孟婆的生意仍然火热,整日里忙前忙后,熬着万年不变的汤水。

那些魂啊魄啊,苦也好,不舍也罢,犹犹豫豫,难分难离,最后也终是喝下了孟婆汤,去了轮回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