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火如烟
瞿卿明前脚刚出了城,城上便蓄起了黑云,连着整个金水城都沉浸在夜风的呼嚎中,只一直未有片点雨滴落下。
上半夜一战,城中大半房屋被烧毁,普通百姓的鲜血将整个长街染成了黑色,在城中收拾的秦家军,他们身上原本鲜红的战袍也慢慢变成了黑色,只不知这战袍上的血是自己的、百姓的,还是败走的北军的。
早些年秦靖元在北地与前北王有过一役,也是在这金水城。
沈啓扬将秦靖元的尸身略微收拾,叫百姓抬了出去。
秦韵被瞿卿明搂在怀中,秦韵瞧着面覆着帕子一身金甲,双手紧紧的捏着,正躺在面前的秦靖元,瞧着那双手上的疤痕,顿了心神,秦韵的眼中满是血丝,却未有泪水流下。
秦韵伏下身,跪在了地上,伸手将覆在秦靖元面上的帕子移开。那帕子下的脸,这时却变得模糊,脑中不停涌出的是那个让自己骑在肩头摘杏、那个骗自己喝酒,待自己耍酒疯又将自己抱在怀中哄着、是那个自己出嫁时涨红了双眼却没有流泪的男子。
从前不是装着有学识就是在发着脾气,这会儿如何变得这么安静。秦韵一手捏着帕子,一手抚上了躺在架子上的男子的鬓角,那冒出了几根白发,就那般生生的刺在那鬓角上,显得那么的突兀。
“父亲,你也会老么。你可见着母亲了?她可还是那般美么。父亲我怀孕了,你可还没等着娃娃出生,喊你一声呢。你可亏大发了。”秦韵半个人趴在了秦靖元的身上,脸贴着金甲,却感觉不到冷硬,只在细碎的说着。
瞿卿明怕秦韵过于伤怀,便低下身子将秦韵扶了起来,却发现秦韵脸上没有一丝泪痕,“哭出来吧,哭出来舒服些。”将秦韵的头放在自己的肩上靠着半哄着。
瞿卿明想着从前许的秦韵莫要再在自己面前流泪的心愿,这回也是无能为力。
秦韵靠着瞿卿明的肩上,眼中也是干干的,只一句话也不想说,便歪着头看着城上的黑云层叠,却渐渐露出了一寸明亮的天际,一线金光便从那处缝隙中漏了出来。才想起这便是父亲口中所说的金水城。
这金水城外绕着一条河,是一条带着金沙的河,但金水河这名字并不是出自这。传说着,曾经有一位军功赫赫的大将军,自持功高并未将新出的敌军小将放在心上,却被围困在这城中,同时被切断了供给。一众将士与百姓被同困在这无水无粮的城中,被迫宰食马匹,掘鼠捕雀充饥,到后来开始了人吃人的惨状。
敌军的小将,也存心羞辱,便说,只要大将军投降便放过这城中的所有人。
大将军回应道,只有战死的将军,未有投降的兵役。
便打开了城门,一人一马一杆长枪,往对面军营跑去,虽是武功盖世,但双拳终究难敌四手。被敌军圈住,那小将刺断了他的胫骨呵斥其跪下,但大将军倒地后膝盖不弯直至气绝。
那小将恐怕也被这天地气魄震撼,吩咐人将气绝的将军扔进了那河中,带着一众人退了兵。
才退了兵,那满天的黑云却是预演好了一般齐齐散开,满天的金光倾泻而下,巧巧落在了那河上,河面上一时全闪烁着金光,也不知是那金沙的光芒,还是那日光的闪耀。将一整条河变成了金水一般,大将军的尸身便浮在这一金河上。
再之后这金水城仿佛被遗忘了一般,在未经历过战事,直至这一次。
秦韵似想起什么一般,撇开了瞿卿明往城外跑去。瞿卿明心道不好赶忙伸手去拦,却未拦到,也忙的跟在秦韵身后往城外奔去。
城外此时收拾的人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瞧着绕在城边的那一条河,又如千年前一般,变成了那一条口口相传的金河。
瞿卿明跟着秦韵停在了河堤边,泛着金光的一条河,将周边的血色全然掩盖了,每个颓靡苦丧之人的脸上也被这金光染上了不一般的颜色。
瞿卿明瞧着站在前头的秦韵,俯下身跪在了河堤边,这般,才哭出了声,那哭声中并不是只有自己丧父之痛,还有着这万千世界变动溯源之痛。
瞿卿明就这般安静的守在秦韵身后,瞧着因喘息不断耸动的背脊,就这般静静的陪着看着。
就在人们沉浸在眼前景象之时,错过了那一行从城内隐隐往外走得几人。
领头的一人灰头土脸,身着普通百姓的灰土麻布,这人正是季知远。
季知远等几人从瞿卿明秦韵二人背后走了过去,季知远瞧着秦韵低头露出的后颈,如棉花一般洁净光洁,便只消着片刻已是心满意足。秦韵、季知远,两人一伏身在地,一侧身低首相侧而过。
秦靖元并非季知远所杀,但昔日敬佩的长辈因着自己的谋划身死,也是悲恸。
季知远便这般走出了城,上了准备在城外的马,上了马,回头瞧了眼已被瞿卿明扶起的秦韵,心下念着。
“在你这般瞧不见我瞧着你的时刻,你我终是越走越远,虽非我意愿,但我也终究再不能有你的只言片语,或许这一面便是最后一面,能这样远远看上你一眼便是足够了,愿你莫要恨我,一将功成万骨枯。”迎着将散的金光,打马而去。
翌日,秦韵便让瞿卿明将秦靖元葬在了金水城外的山上,正好能瞧着这一座城,瞧着那一条河。